国家大剧院管弦乐团三月下半旬的演出，算是磕磕绊绊的结束了，这场演出算得上是成功，白玉林也不知道这是好事还是坏事。
他就感觉乐团现在绷紧着一根弦，所有人都好像有一种走在钢丝上的感觉，乐曲的完成度很高，但却感觉缺失了国家大剧院管弦乐团本应有的特点。
贾春秋和陈杨天费尽心力在这一个季度中培养出来的东西，在这次的演出中荡然无存。
好在这场演出顺利完成了，质量还挺不错的，绝大部分听众应该都听不出来这场演出和三月上半旬那场演出有什么差别，不会流失那些宝贵的年票、季票听众。
演出完成后，更加恐怖的事情发生了，白玉林没有在任何人的眼中看到“松了一口气”的感觉，大家都好像变得更加压抑了。
白玉林想和刘长洲聊一聊，但明显他刘叔没什么心情去讨论关于乐团的事情，说的都是他儿子在海外求学的那些事。
刘长洲的儿子没有跟随他的父亲从事音乐这个行当，具体学的是什么白玉林没有打听，只是知道是去美国留学去了，好像是圣地亚哥大学，现在遇到了很多中国人在美国会遇到的那种遭遇。但儿子远在美国，刘长洲下个帮忙也是有心无力，只能打电话安慰一下。
白玉林只能和魏琳去诉说在北京的这些事情。
“对于一个正在重组和成长的乐团而言，你现在所发现的这些事情都是正常的。再者说你现在还不是人家团里的人，这些事情都和你没什么关系。”魏琳说道：“你就好好的练琴，有机会就多展示自己，你在北京这么大个舞台，连个声响都没有，你应该多关注自己的事情。”
“魏姨……你之前可不是这么说的……”白玉林听着对面魏琳应该是在哄大孙子玩，突然觉得这个时候用这些破事烦人家。
魏琳在电话那边也不知道白玉林这边是个什么情况，她还是一如既往的用颇为霸道的语气说道：“你这就属于咸吃萝卜淡操心，这是人家管理层的事情，就算你现在是乐团首席了，也不一定有资格去干预，你现在要考虑的事情首先是你自己。正好我也想给你打个电话，你现在在北京的情况我也听到过一些，你现在的状态，是在准备比赛了吗？”
白玉林没想到魏琳在哈尔滨还操心他的事情，其实他也有短时间没和魏琳聊这些事情了，不像是刚来北京那时候，没事就给魏琳打个电话，聊一聊近况什么的……
至于说比赛……
白玉林很坦白的和魏琳聊了他的想法，魏琳在那边没有打断白玉林絮絮叨叨的倾诉，这也是白玉林喜欢和魏琳聊天的原因，在这里能得到在父母那得不到的尊重，不被打断说话的尊重。
“很好，这不是有自己的想法了嘛，既然看不上这个乐团，就得更努力才行。”魏琳在听完之后鼓励道。
白玉林赶紧说道：“我不是看不上，而是觉得……”
“不要解释，我还不了解你？”魏琳非常不屑的说道：“心高气傲的不得了，就不是个安分的主！在我这的时候就一直想走，一般的地方还看不上。现在到了北京，发现自己在国家大剧院管弦乐团这样的乐团里也能站住脚，就开始跃跃欲试，想往更好的地方发展。我说得不对吗？”
白玉林很难说自己没有类似的想法。
“继续练吧，参赛的话我也给不了太多的建议，现在我已经感觉自己开始有些跟不上这个时代了。”魏琳略显遗憾的说道：“你今年也不小了，在咱们这个行当里，虽然说任何年龄都有崛起的机会，但最终凭借的还是自身的实力。你要有紧迫感，留给你的时间并不多。”
“我明白，魏姨。”
两个人又聊了一会儿，话题不再局限于乐团、音乐那点事，白玉林还和魏琳的小孙子聊了会儿天，小孩儿现在2岁了，口齿不清的能说一些话，挺好玩的。
“有时间多出去走走，不要总是呆在琴房闭门造车，北京那么多景点，天安门去了吗？故宫去了吗？长城爬了吗？”魏琳数落道：“多走走多看看，我听说你不是处了个画画的对象吗？约会的时候可以一起去玩去啊。”
白玉林苦笑着应了应。
打完电话，白玉林觉得自己没有放松下来，尽管明白了自己不应该操心乐团那些事情，但对于未来的迷茫又一次的浮上心头。
北京的浮华，一次次的冲击着白玉林的内心，北京的生活，也让白玉林倍感疲惫。他开始意识到自己这段时间以来的胡思乱想都是来源于内心的不安定。
真的想参加比赛吗？
也未必是吧。
真的想要留在北京吗？
也未必如此吧。
那是想要回到那个小县城吗？
……
白玉林的迷茫越来越深，他意识到必须让自己忙碌起来，魏琳给他提的意见未尝不是个好的主意。现在想来，现在的自己确实是有一些神经质了，有些问题本不必如此纠结，但白玉林他做不到那么坚定。
也许不应该强求自己在短时间内给自己一个答案，将一切交给时间未尝不是一个好的办法。
但悬挂在头上的达摩克利斯之剑，仍旧让白玉林心弦紧绷，他也不清楚，这柄剑是什么时候挂上去的，又是因为什么挂上去的。
现在都已经来到北京了，脱离了那个安静、舒适、无聊的小镇，加入了全国最顶级的乐团，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吗？
白玉林在这一晚彻彻底底的失眠了，他想找人聊一聊，但总觉得自己这种矫情的烦心事不应该去给人添麻烦，找一些朋友又怕被嘲笑，找家人大概率不会被理解，难道去找温馨？
温馨……
白玉林不想让自己心爱之人看到自己如此软弱的一面。
所以有些事情就只能埋在心底，自己一个人去胡思乱想，找不到答案，然后在时间的帮助下消磨这些矫情的情感，最后逐渐淡忘。
当白玉林顶着黑眼圈来到乐团的时候，他忽然一阵释然。
白玉林突然发现了一些原本再正常不过的事情，那就是根本没有几个人会关心他。
这其实在日常生活中，尤其是在工作以后是非常常见的事情，即使是天天一起在办公室里工作的同事，也根本不会注意你是胖了？瘦了？难受？发烧？心情不好？高兴？这些事情他们根本不会在意，因为在他们的人生中，你只不过是其中的一个过客罢了。
而对于白玉林而言，这是一种崭新的体验。
在学校期间就不用说了，同学关系好的话是可以持续一生的，毕业后在经历了短暂的挫折之后，白玉林加入了魏琳的交响乐团。
可以说魏琳的交响乐团业余，可以说小镇缺乏人气，可以说这个小镇的交响乐团有各种各样的缺点，但唯有一样，小镇的交响乐团要更有人情味。
这里有很多老大爷、老大娘，他们都已经退休了，身边的子女多数都在外奔波，过年才能回家一次，他们长期处于缺乏关怀的环境中，对身边的年轻人总是抱以极大的热情，很多琐碎、细微的事情，在人家眼里那都是洞若观火。
直到白玉林来到了北京，才真正的感受到现实的职场生活是什么样的，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是可以既熟悉又冷漠，白天在一起说笑，下班后形同陌路。
‘但为什么今天才有这样的感受呢？’
白玉林其实是知道答案的。
根本就不存在什么‘主动的隔绝这个世界’这种说法，那不过是庸人自扰而已，就算你主动地去迎接周围的环境，也不会给你符合预期的正面回应。
“除非你有足够的利用价值。”
张兆雷一进白玉林的琴房就听见白玉林在嘀嘀咕咕的说着什么，趁着他没回神就在旁边停了一阵，然后非常无语的发现自己这位好友貌似是有什么大病。
“你什么时候进来的？”白玉林回过神，顿感一阵羞耻。
张兆雷搬了张椅子过来，拿出自己的小提琴准备练琴，随口说道：“你还真是天真啊，老白，有时候你的一些想法确实是无邪的可爱，就好像是涉世不深的小白兔一样……”说到这，张兆雷一下子就想到白玉林变成小白兔的样子，顿时一顿恶心，“好吧，形容不当，你让我先去吐会儿。”
白玉林叹了口气，他觉得现在张兆雷越来越不着调了。
“我只是突然觉得，现在在北京这样，好像也不是自己想要的生活。”白玉林想了半天，在练习的间歇还是决定和张兆雷聊一聊，有着几乎相同经历的两人应该是可以有一定的共同语言的。
张兆雷将小提琴横放在腿上，饶有兴致的说道：“继续说吧，让我看看老白你有多矫情。”
白玉林脸色一黑，叹了口气说道：“之前在魏姨那，我总是自视甚高，觉得在那个地方待不住，心一直是飘着的。今年来了北京，有了足够广阔的平台和足够多的机会，也开始有些站住脚的意思，努力努力，未尝不可以尝试在北京混下去，就算不能在这个乐团留下来，也可以凭借着这段经历在北京找一份工作，或者是回哈尔滨，去南方，这个资历向下兼容，求职空间都不错，现在还在和你一起备赛，如果比赛的结果比较理想，期望还可以高一些。就是……”
“就是觉得这些来得太突然了，你不适应对不对？”张兆雷戏谑的说道。
白玉林摇了摇头，“不是，我是觉得无论是在北京也好，在小镇也好，似乎都不是我想要的生活，在小镇太闲、太旷，在北京太忙、太紧……欧洲吗？我的确是有些向往，但现在科技这么发达，感觉离欧洲的距离也不是那么远……”
“咳，嗯。”张兆雷终于明白了，白玉林这会儿是文青病犯了，这个时候有两种选择，一种是听白玉林一直在那默叨，另一种是直接打断说一些别的事情，都可以让他脱离白玉林的文青病攻击。
但是，张兆雷拒绝，他就喜欢挑战那些高难度的事情。
“老白，我有一言，请君静听之！”张兆雷酝酿了一下，震声说道：“你，有梦想吗？”
白玉林被张兆雷这一出差点没整疯了，他以为他是汪半壁吗？
注意到白玉林看傻子一般的眼神后，张兆雷神态自若，继续他的表演，震声说道：“你的音乐梦想是什么？”
白玉林无奈的叹了口气。先不管张兆雷犯了什么精神病，他这个问题白玉林是真的回答不了。因为他只是单纯的喜欢小提琴而已。
喜欢，就去学，就这么简单。
至于说梦想……
“我不知道……”白玉林问道：“那你的梦想是什么？老张。”
张兆雷继续保持着他那副姿态，震声说道：“我要成为名副其实的小提琴大师，在最优秀的交响乐团担当首席，出最畅销的小提琴唱片，创作出永世流传的经典曲目，成为音乐历史上和贝多芬、莫扎特、柴可夫斯基等大师齐名的人。”
白玉林目露鄙夷，这种所谓音乐梦想就是在吹牛逼而已，谁都会说。
“我是说真的，别……”
“不，我就是认真的。”张兆雷异常认真的说道：“而且我一定会做到。”
“这种事情不是你说能做到……”
“如果我做不到！”张兆雷猛然打断，然后笑着说道：“那就是我死得太早了。”
白玉林在这个时候，突然明白了自己和张兆雷之间的差距，那是一种名为“决心”的东西，他不如张兆雷坚定。他可以去努力练琴，也可以一直为了更好的技术钻研，但他对未来远没有张兆雷坚定。
他永远都不会为了一个看似遥不可及的目标，坚定不移的走下去，他需要一个触手可及的目标，一个让他快速安定下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