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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贩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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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希逸立于绝地,有进无退。他甚是鄙视王、戴二人,心下恚怒,故而抖起精神、用足全力,挺起镇海分『潮』钺,奋力出击。锏、钺再次相交,钺长锏短、钺重锏轻,形势急转,侯希逸一步步杀了回来,『逼』得王致君节节退守。

王、戴二人果然是宰相府上的宾客,武艺不弱。王致君见长钺来得凶猛,招式一变,一双铜锏挥舞得细密如同雨点,不『露』半点破绽。侯希逸连砍他的头颈,均被他一一接过;转而攻他下盘,也被他一一化解。王致君越战越勇,招式沉稳有力,哪怕侯希逸的长钺在头上胯下翻飞激『荡』,他全无惧『色』,矮胖的身形与两只锏相融合,进退有度、力大锏快,与侯希逸斗了个平分秋『色』。

戴保国大喝一声,瘸着一只腿加入战团。他手中木棍虽说不如铁棍有分量,但是招式奇崛、攻势凌厉,一招一式都充满杀机。侯希逸不敢怠慢,与他二人一番苦斗。

斗过数十合,侯希逸渐渐气喘吁吁、大汗渗出。镇海分『潮』钺长而沉重,虽然威势『逼』人,但是不能持久,在石山陡壁间的方寸之地,更无法尽情施展;王致君、戴保国个个力大如牛,短锏、长棍内外配合,招数密不透风,越往后越显出无穷劲力。侯希逸扛住二人的凌厉攻势,一步步退守,来到那块飞出的巨石旁边。巨石掩着石缝,石缝之下是无尽深渊。

侯希逸退无可退,只得穷竭余力,奋力反扑。王致君、戴保国哪里容他再度得势?连呼带吼,撩开他的钺尖、拨开他的钺柄,趁他出招转身越来越迟滞,轮番挺起锏、棍攻他要害。侯希逸已无余力出击,只得将长钺缩回,上下招架、左右抵挡。对手的兵刃乒乒乓乓砸在长钺上面,震得他肩臂疲软、虎口发麻。

侯希逸情知不敌,猛地将长钺横扫,砍他们腿脚,二人回退一步。侯希逸趁机挫身,连滚带溜钻进石缝之中。他守在缝口,背靠石壁,面朝二人,将长钺外伸,不让他们跟进。

王、戴二人觑那石缝,暗自心惊。原来那道石缝地势险要、易守难攻,如不是小心翼翼、贴地而行,多半会跌入深渊、摔得粉碎。现在侯希逸一夫当关,挺出镇海分『潮』钺死死守在缝口,要想欺近,简直难上加难。

王致君吐了一口唾沫,对侯希逸说道:“你这混球,爷爷就守在这里,难不成你窝在那里一辈子不出来?”戴保国破口大骂:“你就窝在那里吧,等着你『奶』『奶』给你再生一个爹出来!”

二人在外面骂声不绝,侯希逸只是严防死守,沉默不应。戴保国回头看到骕骦马还在,腰中抽出匕首,一瘸一拐走向它,转面对侯希逸说道:“你再不出来,我便在你的宝贝马儿身上划一刀,给他破了膛!”

侯希逸万分怜爱自己的坐骑,心中叫苦不迭,口中大喊:“我的马并未得罪你们,你们切不可伤害它。”戴保国道:“宰了你的马,今晚吃马肉。你若想吃,趁早爬出来!”

侯希逸焦急万分,正如同热锅上的蚂蚁,不知计从何处,忽而背后传出一个声音来,音『色』浑厚、气息沉稳。那声音念道:

“夫气者,道之几微也。几而动之,微而用之,乃生一焉,故混元全乎太易。夫一者,道之冲凝也。冲而化之,凝而造之,乃生二焉。故天地分乎太极。是以形体立焉,万物与之同禀;精神着焉,万物与之齐受。在物之形,唯人为正;在象之精,唯人为灵,并乾坤居三才之位,合阴阳当五行之秀,故能通玄降圣,炼质登仙,隐景入虚。”

侯希逸听出那声音阴沉沉的从身后发出,大吃一惊。回头看时,才看见石缝之内,竟有一个浅浅的洞『穴』。洞『穴』背阳,又被飞岩遮蔽洞口,里面漆黑一片,看不见有什么。王、戴二人也吓了一跳,戴保国跛着腿小跑回来,伸着头朝石缝内张望,里面却是一片黢黑,什么也看不见。

洞『穴』外的三人都屏住呼吸,小心翼翼朝洞内探听,不知还会发生什么动静。不想洞内之人念完那段玄而又玄的经文之后,又念出一首诗来:

“不践名利道,始觉尘土腥。不味稻粱食,始觉精神清。罗浮奔走外,日月无短明。山瘦松亦劲,鹤老飞更轻。逍遥此中客,翠发皆长生。草木多古『色』,鸡犬无新声。君有出俗志,不贪英雄名。傲然脱冠带,改换人间情。去矣丹霄路,向晓云冥冥。”

王、戴二人越听越吃惊,盘踞在石头上面面相觑。侯希逸却听得出神,大觉洞内所念经文意境高深,开人心智。他侧耳细听,只觉得背后风生,一道黑影从洞内闪出。回头一看,自己身边方寸之地,居然立着一个道士。他吓了一跳,手中长钺险些掉落。

王、戴二人眯起眼睛往里瞅,认出那位道士,正是在荒郊市集的酒肆里交过手的齐玉轪。二人寻思:哥俩已经伤了一个,还丢了兵器,如今定然敌不过他,三十六计走为上策。二人一对眼『色』,回身便走,边走边骂:“你这牛鼻子老道,躲在石头缝里装神弄鬼。我们饶你一命,到了山下平地里再杀你不迟。”

戴保国贪恋财物,径往松树下就要牵走骕骦马。侯希逸二十年前也是驰骋疆场的英雄,他不管身后的道士是敌是友,见两名敌手『露』怯回撤,陡然生起一身胆气,挺着长钺爬了出来,冲戴保国喊道:“休动我的战马!”

王、戴二人自从吃了齐玉轪的苦头,打从心底怵这个牛鼻子道士。他们不知齐玉轪已中葛蕾的毒针,王致君一把拉过戴保国扛在肩上,三蹦两窜逃下山去了。

侯希逸这才转身,向齐玉轪施礼。齐玉轪一口气喘出,咳嗽几声,懊恼道:“你将那两个匹夫招惹过来,险些要了贫道『性』命。”侯希逸不解,问道:“在下并不知这石缝之中还有石洞,更不知道长就在石洞之内。只听见您念了一段经文,又念了一首古诗,怎么就把那两个狂徒吓走了?”

齐玉轪长舒一口气,说道:“我与他两个是对头,此前在齐州一番争斗,不慎被旁人用毒针所伤。我一路奔逃至此,躲在石洞之内导气运功,将毒气『逼』出。适才念的经文,是先师传授的《服气精义论》,后面念的诗也是先师所写。你们在洞外吵嚷不休,搅得我心神不宁,只得大声诵念、驱除杂念,以免走火入魔。”

侯希逸大感惊奇,拜了两拜,问道:“不知道长尊姓大名?您的尊师又是哪位神仙?”齐玉轪拱手道:“贫道行不更名、坐不改姓,王屋山阳台观上清道士齐玉轪是也。先师乃是白云子,法号道隐,名讳是司马承祯。”

侯希逸啧啧称奇,下拜道:“在下虽然浅陋,却也听闻过白云子的美名。玄宗皇帝对白云子钦敬有加,白云子又与本朝俊逸之士悠游往来,乃是神仙之资。道长既是白云子的高足,自然是深得真传、道法高深。”

齐玉轪微微得意,却又自谦道:“哪里哪里!贫道资质驽钝,有辱先师盛名。”因又问道:“阁下何方人士?因何只身一人落难至此?”侯希逸低头说道:“在下本是那淄青平卢节度使侯希逸,只因城中内讧,我逃窜路过此地。正要回到京城,一来居家避祸,二来面见圣上。”

齐玉轪一听是侯希逸,心中一懔,说道:“贫道久闻侯大人乃是向善好道之人。只是身为一方帅节,切不可玩物丧志,更不可被妖邪之人麻痹了心智。你身边一个不灭和尚、一个鹿友先生,皆是假托修仙练气、实则居心叵测的妖邪之人,不可不杀,”说到这里,叹了一口气,“贫道此番去往青州,指望铲『奸』除恶,却落得个铩羽而归。”

齐玉轪颔首不语,忽然觉得背后刺痛,立即皱起眉头、面『色』苍白。侯希逸连忙将他扶住,询问状况——他喜欢念佛、『迷』信巫术,心中对和尚、道士有一种天然的敬畏。前几日被鹿友蒙骗,举办法事禳请了个假佛陀;如今身如丧家之狗,落寞之时,却在荒山野岭遇上个真道士。

齐玉轪欠身说道:“《服气精义论》共有九章,九章一个轮回;我服气运功一次,需有九个轮回。才刚进行两个轮回,便被你们打断。我需要继续运功服气,又怕他们两个再来搅扰。官爷宅心仁厚,能否在石缝之外为我把守一夜?”

侯希逸欣然应允,说道:“侯某『性』命也是道长相救。道长有事相托,侯某必当倾尽心力!”当晚,齐玉轪仍回洞中,按照服气精义运功疗伤。侯希逸抱着镇海分『潮』钺,斜倚在石缝中把守了一夜。

第二天日上三竿,齐玉轪才从石洞里钻出来,气『色』好了一些,但仍显得十分虚弱。侯希逸将他扶出石缝,齐玉轪叹气道:“实指望这次出来剪除妖人、铲除妖氛,哪知道反被妖人所伤,『性』命几乎不保。”侯希逸道:“道长休要气馁。只要你好好运功调养,定能恢复元气。”齐玉轪调匀气息,不再作声。

侯希逸看了看四周山野风景,回头说道:“我们在石缝中待了一宿,不知道长去往何方?”齐玉轪说道:“我如今去无可去,身上残毒又未去除,权且向西而行,回王屋山暂避一时吧。”侯希逸说:“我也正好往西。不如结伴同行。”

齐玉轪思忖半晌,终于应允。侯希逸牵过骕骦马,说道:“道长气『色』虚弱,且乘我的坐骑,我为你牵马。”齐玉轪连连摇头。侯希逸道:“我这骕骦马,也算得我的生死之交。如今道长身上有伤,请它驮你一程,它定不介意。”说着,硬将齐玉轪推上马背,自己牵着马一步步走下山来。

来到山脚下,却看到一片山石上躺着两个人,仍是王致君和戴保国。他们贼心不死,想结果了齐玉轪,再抢走侯希逸的马,却又没胆量上山再去挑战,因此在山脚下犹豫了一晚上。他们见到侯、齐二人结伴下山,立马从石头上跳了起来,不敢贸然进犯,却也不舍就此罢手。

齐玉轪运足内力,虚张声势道:“贫道新结交了一位高友,畅谈一夜,心中宽顺,不愿与人争斗。莫非你二人贼心不死,非要领教我的宝剑不成?”王致君翻了个白眼,说道:“你住山上,我们哥俩住山下。山又不是你的,难道你们住得,我们哥俩就住不得?”戴保国应和道:“对头!难道怕了你不成!”他们见两名敌手精神飞扬、面红气朗,顿时生起惧意,一面说,一面回身牵马,跨上马鞍逃走了。

侯、齐二人择路往西。齐玉轪不再说话,坐在马上只顾服气导引,又一个轮回过后,体内郁积之气渐平、残余之毒渐消,筋络舒活,面上现出血『色』来。侯希逸于落拓之时新遇道友,心中欢愉,牵着骕骦马一路向前,一面挥动长钺披荆斩棘。

齐玉轪渐渐平复,朗声诵祝道:“太山天丁,龙虎耀威;斩鬼不祥,凶邪即摧;考注匿讼,百毒隐非;使我复常,日月同晖。”越念越觉得胸腹之中一股暖流,冲得周身筋络融和舒暖。两个时辰过后,感到体内玉『液』流泽、上下宣通,身体内外豁然开朗。

侯希逸见他精气恢复,十分欣喜,指着前方说道:“前方正好有人烟。我们投一户人家,叫他做点饭菜,一来充饥,二来助兴。”齐玉轪精神大振,欣然允诺。

又走了十余里,来到一个村落,路边几户农家,房舍皆是土砖砌成。沿路几家,户门皆已上锁,主人出外劳作去了。唯有前面一户人家,烟囱里升起炊烟。齐玉轪翻身下马,与侯希逸一道走了过去。

走到屋侧,看到门口两颗槐树上面栓着四匹马。侯希逸道:“这户人家莫非正在接待过路的客人?”齐玉轪道:“他们是客,我们也是客。吃他一顿,好生酬谢便是。”说着牵马往正门走去。

二人正在门口栓马,屋子里面忽然传出女子尖利的声音来:“你看看你抓回的什么『药』!我开好『药』方给你,这里写的是水半夏,你怎么抓回来的是半夏?”声音略显老成,说话的女子似是三十出头年纪。

中年女子话音刚落,屋里传出一个少女的声音:“半夏和水半夏,有什么区别?你的『药』方甚是诡异,『药』铺掌柜也看不明白,况且涂改了好多道,谁也看不出你这‘半夏’上面还写了个‘水’字啊!”

中年女子气急败坏,说道:“我不跟你拌嘴。管他半夏还是水半夏,赶紧煎了吧,管他『药』效如何。即便照着『药』方抓『药』,吃了也捱不过一死。”

侯希逸、齐玉轪栓好马,来到大门口,只见大门虚掩,『露』出一道门缝。侯希逸叩打门环,冲里面说道:“主人在家否?我二人路过此地,恳求主人做些饭食。多给钱财与你。”中年女人在里面没好气答道:“主人打水去了。你们要吃饭问别家去。”侯希逸说道:“别家都锁着门,找不着人。”中年女人不耐烦说道:“这里被我包了。我们走了你再来讨饭吧。”

侯希逸还要应答,齐玉轪早已二目圆睁、须发倒竖,一脚踢开大门。里面厅堂十分窄小,中间摆着一桌一椅,挤着四个人。这四人三女一男,女的是葛蕾、寒婆、张小雨,男的便是陆涧石。三个女的站在地上,涧石倚靠在桌椅上面,面『色』如土、虚弱不堪。

阳光透过大门照进屋子里,晃得里面四人睁不开眼。齐玉轪抽出宝剑,一脚跨进门槛。寒婆首先看清来者何人,将手一抖,匕首飞出。齐玉轪宝剑挥动,将匕首击落。葛蕾瞬间反应过来,顺手一指,三枚银针从袖中发出。

齐玉轪吃过银针的亏,知道它剧毒无比,反手推开侯希逸,自己一个鱼跃,退出门槛之外,躲过银针。葛蕾抓住寒婆,一脚踢开后门,疾步跑出。侯希逸发足猛追,刚追出后门,又是三道银光飞至眼前。齐玉轪长袖晃动,将两枚银针收在袖中,还有一针刺在腰带上,针尖贴着皮肤,所幸并未刺入。齐玉轪惊出一身冷汗,将三枚银针拔掉,继续追赶。葛蕾、寒婆骑上马,顺着门前道路逃窜。

齐玉轪怒道:“『荡』『妇』如此狠毒,我岂能容你活在世上!”二话不说,提起真气、运气轻功,在马蹄后面穷追不舍。侯希逸看得呆了,赶紧解开骕骦马快步跟上。齐玉轪见侯希逸追了上来,喝道:“我与那『荡』『妇』有些恩怨。此事与旁人无关,你自行离去吧,有缘再会!”

侯希逸不好相强,一使劲勒住骕骦马,眼巴巴看着齐玉轪追逐两个女人,逐渐消失在崇山峻岭之间。侯希逸摇头感叹一番,也不回小屋,一个人奔向长安去了。

屋里只剩下小雨和涧石。涧石一路受葛蕾、寒婆导气疗毒,勉强从鬼门关前活了回来,但体内毒『性』难除,伤情渐渐转重,渐至于神志不清。这日清早,葛蕾开了个『药』方,小雨拿着『药』方跑到三十里远的集市上买『药』回来,却被葛蕾数落一番,又是委屈、又是自责。她一心挂念涧石的安危,只顾取来『药』罐,去厨房里熬『药』。『药』熬好时,已是晌午过后。她倒出『药』汤,一勺一勺服侍涧石服下。

房子主人回来了,带回一只野兔,剥皮炖了。晚饭时,给小雨盛来一碗兔肉。小雨心中感伤,吃不下东西,仍是一勺一勺喂给涧石。当晚,小雨将买来的『药』材全都煎了,灌进鸱袋里。第二天,等涧石醒来,小雨给了主人一百钱,问清楚去往西边的路,便解开马,带着涧石继续赶路。

一路马蹄声声,走了三四十里,四周良田千顷,麦浪翻滚、高粱黄熟。小雨下马,取出鸱袋,喂涧石喝了几口『药』汤。涧石服过葛蕾开的『药』,倒也有些起『色』,抬眼望着小雨,想说话却又说不出来。小雨替他拭干额头上的汗水,心中有了慰藉,再次上马赶路。

走到田野深处,高粱地里忽然脚步响动。一个声音说道:“小女娃,我们恁般有缘,竟然又见面了!”小雨回头一看,吓得花容失『色』——又是那三个黑衣人,如同冤魂一般站在身后。

小雨奋力拽了一把涧石的马,那马受痛,奔跑起来。涧石知道又有危险,咬紧牙抓紧鞍辔防止跌落。小雨奋起一鞭,两马并驾齐驱,在麦田里急速奔逃。

原来那三个黑衣人路过此地,将马驱赶在高粱地里吃些绿草,不经意遇见小雨二人。他们一见小雨、涧石二人,跨马便追。一人跑在前面,与小雨并辔,伸手去抓她,不提防小雨用力一鞭抽中眼睛,跌在麦田里痛苦翻滚。剩下二人勒马下鞍,将那人扶起,涂上『药』膏吹干,然后上马继续追赶。

马蹄飞快,二人越逃越远。眼看就要甩开黑衣人,涧石终于体力不支,摔了下来。小雨连忙下马,朝马屁股上怒抽两鞭。两只马疼痛难当,撒开腿跑进前面的高粱地,撞得满地高粱噼里啪啦『乱』响。小雨弯下腰,拖着涧石躲到另一侧的麦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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