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
那青年模样的鬼修领命而去。
孤阴的视线又落在被翻滚的青黑鬼云笼罩的临凤城中，鬼怪和鬼修们都安静的站在城外，同大阵之内的道修对峙着，剑拔弩张。
他低头看了自己的双手一阵，轻轻摩挲着，目光扫过在身着蓝白道袍，显得有些狼狈，却都紧握着剑将身后的普通人护住的纯阳弟子，微微一顿。
孤阴像是想起了什么，目光沉沉，最终却又挪开了视线，垂下眼理了理身上纯白没有一丝杂色的长袍，淡淡道：“围着吧。”
围着，就是不要动手的意思。
鬼修们纷纷会意，鬼怪被鬼修拘着，只能眼巴巴的看着里边的活人流口水。
孤阴左右看看，周围一片狼藉，葱郁的山林被鬼气浸染，已然是一副死气沉沉的模样，再也找不到先前那种轻灵的气息。
孤阴以鬼气凝成了一张椅子，并不是多宽敞复杂的样式，一身洁白的身影安安静静的坐在椅子上，正襟危坐着，低头反复的翻看着自己的手掌。
在神识彻底被吞噬之前，他看到了元清的身影。
虽然从结果上来看，那身影大约是通过某种手段达成的虚影，但元清本人一定是在那里的。
气息那样浓厚。
孤阴抬起手，轻嗅着指尖，上挑的桃花眼微微弯着，连眼角的褶皱都带着幸福和惬意的味道。
山林上方的鬼气渐渐散去，露出了被漆黑鬼气遮盖的月亮。
清冽的月色如水一般倾泻而下，在低垂着头，表情极致温柔的人影身上流淌，万分亲昵。
临凤城中的道修被遮天蔽日的鬼气阻挡了视线，神识向着鬼门扩散出去也只能反馈回来一团一团的鬼气。
他们没有看到端坐在混沌鬼门之前的身影，神识纵横着四处搜寻，却根本捕捉不到鬼门之前那个身影的存在。
云景天直接拧掉了一个混进来的鬼怪的脑袋，偏头看着南城门，眉头微皱。
云襄带着青霞门的弟子过来同他汇合。
“城外强悍的气息少了一个。”云景天道，见云襄微微颔首，视线扫过她背后的一片青色衣袍的青霞门弟子，“丹玑大长老说什么了？”
“并不是什么很重要的事情。”云襄觉得之前除了让纯阳宫出了一次血之外屁点收获都没有，“天璇宗弟子如今是谁在带领？”
“没有人。”云景天叹了口气，看向城中天璇宗弟子所聚集的地方，“原本想要顺手带他们一把的，结果被拒绝了。”
云襄一顿，想到先前跑去云洗府正殿的天璇宗弟子，“天璇宗对我们敌意很深。”
这一点云景天同意，因为他想要给天璇宗的那些人搭把手的时候，不但被拒绝了，对方还有非常愤怒的眼神看着他。
身为一个合体期的老妖怪，云景天愿意伸手帮助跟纯阳有嫌隙的宗派弟子，已经是非常大度的行为了，人家既然不领情，那他也没有热恋贴冷屁股的癖好。
云景天被拒绝之后，当即就带着自家弟子走了。
哪怕纯阳宫内门弟子里也有同天璇宗弟子交好的，但一码归一码，如今两宗之间关系僵硬，外敌环视的情况下，死活拽着不愿意领情的人也不是个事儿。
这种时候就最忌讳自己人闹矛盾。
纯阳弟子们还是很懂事的，哪怕私交再好，这种时候也不能抛下宗门立场去劝诫友人。
“先前刘长老突然失踪，鬼门大开的时候，天璇宗弟子撤回城中的时候没有长老护持，死得有点多。”云景天耸耸肩，要不是因为看这群小辈没有长辈带领在如今的临凤城中呆着实在是太危险了，他也不至于伸出援手。
谁知道人家不领情。
云襄看了看头顶云洗府中央巨大的空洞，“刘长老身陨了，死于鬼修之手。”
“先前在正殿的时候，也有天璇宗弟子闯进来了。”云襄稍微回忆了一下，“那弟子看我的眼神中都带了杀气。”
云景天被吓了一跳，人家万长老都不敢对着自家亲姐放杀气，一个小小的宗门弟子，怎么那么有胆量。
简直勇气可嘉。
“这是为何？”
“他是拿着刘长老身陨时的命像灵符过来的，大约……”云襄止住了话头，跟自家弟弟对视一眼，两人面色都严肃起来。
天璇宗跟他们不对盘的从来都是那些上层的长老，至少这种宗门之间的利益牵扯，是很少会被门下弟子们知道的。
至少天璇宗的弟子私下里跟纯阳弟子的关系还算不错。
毕竟对事不对人，宗门的决定又不是一个小小的弟子能够决定的，让自家弟子把人家整个宗门都拉黑，那是没有这样的道理的。
天璇宗又不是做了什么灭绝人性伤天害理的事情。
纯阳宫要施展手段以立威，跟普通弟子也没啥关系，朋友什么的，想交就交咯。
何况道门各个宗派一贯表现得都算是比较友好的，毕竟都在同一片蓝天下生活嘛是不是，在外面遇到的时候，你家弟子出了点什么事情，我能顺手帮一把就帮了，以后你看到我们家弟子出事了，也顺手帮一帮。
出门在外，与人为善于己为善，都是修士一路走来不容易，你不威胁到我的根本利益，那我们就是好朋友嘛是不是。
这个道理大家都懂，所以云景天才会想要顺手帮天璇宗的弟子一把。
按照正常套路来说，天璇宗的弟子们就算心中尴尬，也不至于拒绝这只援手才对。
会对纯阳宫如此介意，甚至是摆出了一种宁愿死都不想接受纯阳宫的援手的姿态，不是发生了什么重大的事情，就是天璇宗吃错药了。
两位峰主联系一下最近发生的事情，能让天璇宗弟子恨成这样，甚至直接闯入云洗府正殿的……
大约就是他们一死一重伤的两位长老，再加上灵脉的事情了吧。
灵脉的事情对于普通弟子来说倒不会有多强烈的一个概念，但长老重伤和身陨，却是能非常直观的感受到的。
因为这两件事而对纯阳宫的两个峰主产生杀意……云襄和云景天沉默了一瞬，那定然是这一死一重伤同他纯阳宫有关系了。
又是纯阳宫又是鬼修的，两个知情人士稍微想一下，就知道恐怕是鬼修在刘长老死时透露了什么，给天璇宗的人知道了。
能跟这些事情联系到一起的，只有如今不在临凤城中的坐忘峰那两个小麻烦精了。
“那弟子呢？”云景天半晌，才像是骤然回过神来了，开口问道。
云襄道：“死了。”
“……”云景天突然就觉得不意外了，他想到元清一个炼气期能直接让合体期的万长老福运生生破碎了，让一个出窍期的刘长老身陨，似乎并不是什么不能接受的设定。
只是免不了觉得心中发寒。
这样可怖的命格……还好没有落到其他宗门去。
“那弟子何等修为？”
云襄想了想，“筑基巅峰。”
也是难为他一个合体老怪屈尊去记住一个筑基修士了。
筑基。
怪不得死得那样迅速。
云景天叹气，干脆摆了摆手，“如今我们也管不来了，他们若不想寻求庇护，便随他们去吧。”
元清的这个命格，倒是让他们免除了后顾之忧。
以这样的情况来看，恐怕是想要将刘长老身陨的事情告知他人的，都受到非常强烈的影响了吧。
看看天璇宗这剩下的小猫两三只，回头天璇掌门不心疼死才怪。
不过云景天和云襄对此都表示乐见其成，横竖因果算不到他们头上，天璇宗势弱，对刚同天璇宗结了怨的纯阳宫来说是好事。
“姐，这南城门，我记得是我们和青霞门负责的吧？”云景天将视线落在南城门光秃秃的城墙上。
唯一能够以肉眼透过鬼气看到夜空的，就只有南城门了。
先前鬼怪一哄而散的时候，云景天恰巧就在南城墙之下，当时觉得也许是城南的大阵有什么特殊之处。
然而找遍了南城门，也并没有发现大阵有什么能让鬼怪避忌的地方。
“先前南城门被炸开过。”一直眼观鼻鼻观心站在一旁的青霞门弟子其中之一走上前来，给两位前辈各自作了揖，“是元清前辈试验阵法的关系，将大半面城墙都炸开了。”
“这……难不成还能给大阵炸出个什么新效果。”云景天觉得有点好笑。
“阵是我大师兄补的，元霄前辈是查探。”青霞门弟子解释道，“应当并无什么异常之处。”
的确没有什么异常啊，云景天扫了一眼手里的阵盘，又以神识扫过大阵，点了点头。
“元清炸……”云景天想到一直在找元清的鬼修，面上顿时一僵，看着被鬼怪避之不及的南城墙，一时之间不知是为那两个师兄弟放心好，还是给他们捏把冷汗的好。
云景天算是看出来了，要找他们的鬼修只怕修为不低，但似乎并没有什么想要伤害他们的心思。
总觉得还得给鬼修上一把香。
“他们不会有事的。”云襄看着自家弟弟那副矛盾的表情，抬头看向隐隐透下了月色的南城墙，“倒是若是想突围出去的话，最没可能的，就是南城墙了。”
还能让这么多鬼怪避之不及的，定然不会是什么简单的人物。
而且……现在在城外的鬼修已然停止了攻势，似乎是单纯的准备围困了。
这样的举动，云襄所能想到的，只有以他们为威胁来达到某种目的了。
比如逼元清现身。
云襄皱了皱眉，开始思考要不要就如先前正殿之中讨论的那样，想办法突围算了。
身为长辈却被当成了威胁后辈的筹码，他们还丢不起这个人。
“等援军来了再说吧。”云景天倒是很看得开，并且十分期待能够找个修为不分上下的鬼修打一架。
身为剑修，哪怕平日里表现得再多么平和，心中的战意也难以压制。
“少不了你的。”云襄语气淡淡，将云景天手中的阵盘拿过来，若有所思的看向南城门，“我出城一趟。”
云景天一怔，刚伸出手想要拦住云襄，手却扑空只握住了残影。
云襄虽然是论剑峰的峰主，最初却是师从空雾峰的，空雾峰心诀以快为主，不管是步伐、气息、还是剑术，都讲究一个“快”字。
云景天这种以力为剑之意的，自然是拦不住她。
他就眼睁睁的看着云襄按照阵盘上的阵步，几个旋身踏出了大阵。
鬼修们在她出城的瞬间便注意到了这个修为高深的道修。
合体以下的鬼修后退几步，戒备的看着她。
先前那个控制着漆黑的珠子的中年鬼修站出来，看了云襄一阵，视线扫过云襄道袍腰间缀着的太极缀玉。
顿时咧嘴一笑，“这位……姑娘，出城来可有什么事？”
以为会被拳头招呼的云襄一怔，看着这鬼修全然不设防的模样，思索了一会儿，开口道：“带我去见你们的……”
她顿了顿，有些不太清楚应该怎么称呼这些鬼修的头头。
论剑峰主一贯都是直接把犯事的纯阳弟子拎回执法堂，从来不负责纯阳宫的对外事务。
“我们的尊上。”那中年鬼修体贴的接道，看着云襄点了点头，又仔细的打量了这气势凛冽的女子好一会儿，“姑娘可有婚配？”
云襄：……
以神识关注着自家亲姐，随时准备上前支援的云景天：……
“姑娘，你看我如何啊？”那鬼修见云襄不回答，又开口道，“若是姑娘觉得我不错，我就还阳。”
云景天：别拦我！看我不削死这玩意儿！
云襄静静的看着那鬼修，不说话。
“看来姑娘是不愿意了。”鬼修叹了口气，觉得想要找个媳妇也是真艰难，转身让开了道，做了个请的姿势，“姑娘请吧，我们尊上允了。”
云襄也没想到鬼修居然是这种画风，也没想到自己的要求竟然真的就这么被满足了。
虽然她这么追走出来也的确是因为直接并不会受到伤害，就算是真的要对她动手，她也有能够逃脱的把握。
空雾峰的快剑可不是那么好相与的，如今在外面最强盛的也不过是合体巅峰，想要逃的话可能性还是很大的。
但这样顺利的确是有些让她意外。
云襄感觉有数道不加遮掩的神识落在她身上，她偏头向着临凤城微微颔首，之后便在道修与鬼修众目睽睽之下，跟在那鬼修身后踏入了枯萎的山林。
鬼修想要赶路的话，速度是比道修快很多的，因为他们本身就是一道神魂的关系，想要跨越空间之内的距离，比起有血肉之躯拖累的道修要快上很多。
从临凤城前往东方那一面鬼门的鬼修，跟回援临凤城的安明皓迎头就对上了。
安明皓看着眼前气势比他弱不到哪儿去的鬼修，对于将之击败倒是有些把握，只是鬼修不会在意鬼怪的存亡，但安明皓却无法忽略身后的纯阳弟子。
有顾虑就容易吃亏，安明皓感觉眼前这情况实在是有点难。
纯阳弟子这一次没有的宫殿和宝车的庇护，个个面对手段未知，气势汹汹的鬼修拔出了剑，面容肃然。
观日峰的弟子们更是早安阳的带领下，将心诀运转到了极致，一股浩然正气如同正午的烈日一般涤荡而出。
竟是生生将鬼修卷裹着的墨色云彩都驱散了几分。
然而那一身黄袍的青年鬼修却只是双手抱胸，目光在一片蓝白色道袍的纯阳弟子身上扫了一圈，轻啧一声，连个招呼都不打，直接就带着身后的其他鬼修与鬼怪绕开了纯阳宫的座雕，径自向东方去了。
安明皓和已经做好了殊死一战准备的纯阳弟子们呆愣的看着绕开了他们的鬼修，感觉有点不知所措。
“走。”安明皓瞬间回过神来，驱使脚下座雕，继续往回赶。
“他们是去找元清和元霄的。”安阳走到师尊身边，低声担忧道：“放着他们不管的话……”
安明皓却是一点都不担心的样子，轻哼一声，“元清命硬着呢，还有元霄那小子在一旁护持，不会有事。”
安阳依旧忧心忡忡。
“你当元霄是个多简单的人物？”安明皓看了一眼自己的小徒弟，“你突破元婴时用的化婴草，便是他从一个渡劫修士手上弄来的。”
安阳一愣，这事儿他还真不知道。
“当真？”
安明皓点点头，“当真。”
那边安明皓带着弟子们紧赶慢赶，这边云襄已经踏入了一片被隔绝了神识的树林。
鬼门近在眼前。
鬼门前一身白袍，端正的坐在漆黑座椅上的人带着略显怀念的笑意看着她。
“元清？”云襄面色怔然。
“我并非元清。”白袍少年笑道，“故人的传承弟子骤然前来，没能备礼，实在抱歉。”
传承弟子。听到这个称呼，云襄精神一肃，“你……认识我纯阳宫祖师？”
“自然。”孤阴轻轻颔首，脸上挂着笑，桃花眼中沁凉的，不含暖意，“我是孤阴，算是……看着元清诞生，引领他成长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