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97 章 善恶
卿长渡低声道：“那群流氓地痞，你是不是认为他们蠢笨无脑，看不出你那番说辞的漏洞？”
“若是真放你走了，随便一个村民都能证明他们曾向你勒索，包庇之罪怎么也洗不掉，那你认为，他们会选择和你约定的那样报官，还是立刻自首争取减刑？”
卿长渡表情淡漠：“你猜猜，若你明日如约离开此地，那出口的道路上，等着你的会是谁？”
李老爷本来死死抓着卿长渡割下的衣角，像是攥着最后一道防线，听到这后，他终于彻底松开了手。
随着那轻飘飘的衣角落在地上，他心中最后一丝希望也彻底熄灭。
会是谁？是官府。
李老爷目光灰暗，心如死灰。
卿长渡也静默下来，鸦羽似的长睫垂落，遮住了眼底的情绪。
影静静目睹了全程，她目光微动，看向了斜倚在墙边的卿长渡。
男子长身玉立，一身黑衣若渊，他长长的墨发披散，把那极为出众的俊美脸庞遮住了一部分。
隐隐从中透出的侧脸，慈悲清淡如佛陀低眉。
他总是含笑上扬的嘴角此刻微微抿起，交叠在小臂上的手指紧贴着衣服，如玉雕琢的骨节泛着青白，正无意识地摩挲着袖口。
他不再像之前见面那般笑意盈盈，低垂的眸子也让人无法看清其中的情绪，但影却莫名觉得，他的心情一定是复杂的。
慧极必伤。
卿长渡面临着因过于通透的心思和温柔的性格所带来的困境，他对世事洞明，对善恶敏感，对万物怜悯，这些注定会让他被人性之恶所折磨。
至纯至善的灵魂在窥见人性阴暗时产生的自我撕裂，会让人逐渐失去秉持的正义，容易受到恶念反噬。
李老爷恶吗？肯定是的。
他眼中无律无法，心中无情无义，不管是贿赂科举考官、鱼肉乡里还是火烧李宅，都能看出他的贪欲与狠辣。
那他是纯恶吗？
他会为了孩子冒律法风险，他会亲力亲为伺候妻子喝药，他会担心妻子的身体，在这种危急的节骨眼上，宁愿冒着被发现的风险也不愿意让妻子少休息两天。
他躲在这偏僻小村一年的时间，备受村民推崇尊敬，定然是做过什么惠及乡邻的事情。
他至少对特定之人、或者在某些时候，是有“善”的，尽管可能是伪善。
凡人总是善恶一体，在某些时刻造就一念神魔。
影无法评判他们，也不在意他们，她观尘世，如人观之蜉蝣，无意也无心去探寻那些爱恨情仇。
李老爷善也好，恶也好，终究只是人。
卿长渡似乎感应到了她的注视，微微抬起头看向了她，黑瞳里仍有着没来得及收敛好的复杂情绪。
他的目光温柔浅淡，似乎在问她怎么了。
影和他对视着，突然想起了她和卿长渡第一次见面时的场景，那时候，卿长渡也是为了帮她才出手的。
两次相遇，都是他在热心肠地做好人好事，还是凡间的好人好事。
一个修士，不斩缘潜心修炼，却一直将自己浸在红尘之中，半点要逃脱斩断的念头都没有。
这个介绍自己称“渡世渡己”的人，第一次被她冷漠以待，第二次遇人不诚，这半年里，他或许也经历过大大小小类似的事情，他的道心究竟还澄明吗？
以后的他能否依旧坚持自我，终得大道？
影淡淡移开了目光，抬头看了眼苍茫的天，眸中微光闪烁，最终又慢慢归于淡漠。
命运之中，天道自有评判。
小院死寂时，阿宝揉着眼睛出来了，她非常乖巧地打点好了自己，只是衣服领上的扣子没有对齐，头发因为不会自己梳，乱糟糟地散在身后。
女童看到瘫坐在地的李老爷，眼睛微微睁大清醒了过来，她立刻伸着手朝他跑了过去，小胳膊费力地搭起了李老爷的手臂，憋着气大声道：“阿爹，起来呀！”
李老爷看着阿宝红扑扑的脸蛋，摸了摸她的脸，痛悔的眼泪陡然落了下来。
阿宝出生起就不似常人，见她的人都说她性格愚钝，似是痴儿，他一度不喜这个女儿。
但在李家遭遇大难，妻子得知儿子斩首消息发了疯，变得神志不清后，却是阿宝为他安抚好了躁狂的妻子。
这一年多的躲躲藏藏，她也从来没有给他们添过麻烦，大部分时间里，他都在一心照顾妻子，无暇顾及阿宝，但她也能蹲在院角玩着泥巴不吵不闹。
到如今，她还认着他这个想过抛弃她的人为爹，从昨晚到现在，她也没有问过为何要将她送到那群恶霸手中，丢弃至深林。
阿宝是个好孩子，可她命不好，摊上了他这个爹。
李家上下都要因他的过错而流放为奴。
阿宝这一生，富贵荣华没享受什么。
她还是李家小姐时，爹不疼娘不爱，李家逢难后，更是逃不掉一个流放为奴的结局。
李老爷后悔，后悔曾经为何没待阿宝好一点，后悔之前的自己怎会鬼迷心窍想出了丢弃亲女的畜生主意！
李老爷呜呜抱着阿宝痛哭，阿宝不知所措地望向影，朝她伸出了手，细弱的声音也带上了哭腔：“仙子姐姐！阿爹疼！”
影沉默地看着女童，眼神迷茫，没有动作。
但在阿宝哭声越来越大后，她似是疑惑地蹙了蹙眉，微微倾了倾身子，仿佛要上前去握住阿宝的手。
但就在这刻，她听到远处传来许多人奔跑的脚步声，影停住了微微抬起的手，抬眸看向院外。
卿长渡也发现了动静，他凝眸看着不知何时出了门的李夫人，轻声道：“看来不用等到明天。”
李夫人身形消瘦，面容苍白，她枯瘦如柴的手扶着门框，一步步朝李老爷二人走去。
这位女子仿佛恢复了清醒的意识，眼神疲惫却清明，她朝卿长渡和影点了点头，蹲下身抱住了丈夫和女儿，嗓音平静沙哑：“老爷，这是我们的报应。”
“咚咚咚——”
好几队官兵人马围住了这方院子。
一名身着官服的年轻男子走了进来，他神情平静，目光转动快速地扫了一眼院内，竟先朝卿长渡行了行礼：“仙长，又见面了。”
卿长渡微微点头以作回应。
男子复又朝影拱了拱手，想来应该是猜到了她也是修士。
影微微错开了身子，垂下了眼。
那男子最后看向了院中的李老爷一家，抬起手往前一挥，平静道：“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