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晚宴后，秋家众人才离开。
回到家已是深夜。
秋明月把睡着的秋明絮抱去了沁苑。
小姑娘已经十一岁，个子看着不显，抱着却很有份量。
甄姨娘看着她把秋明絮放在床上，又仔细的掖了掖被子，面容宁静而温柔。
她突然开口。
“这段时间我常在想，如果那个孩子还活着，现在会是什么模样？”
秋明月手一顿，回过头来看着她。
甄姨娘转身向外走。
秋明月跟上去。
甄姨娘坐在太师椅上，目光悠悠的看向窗外漆黑的夜晚。
“她死的时候只有一岁多，也是这样一个夜晚，静悄悄的。我把她抱在怀里，她烧得满脸通红，说不出话来，连哭声都弱得听不清。”
泪水从她眼眶滑落，烛光下她容颜已不再年轻，鬓角甚至有些斑白。
可她今年也不过才三十三岁。
秋明月想起第一次见她的模样，面容憔悴，眼神却非常尖锐。
每每看见她，怨恨又悲怆。
秋明月其实能理解她对自己的芥蒂。
在旁观者，乃至于秋仲卿这个父亲眼里，对孩子的夭亡，顶多只有短暂的唏嘘和怜悯。
可对于甄姨娘而言，她清晰的感受到女儿死去的过程，她记忆停留在那个晚上，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悲痛绝望。
没有人能与她感同身受。
哪怕另一个女儿的出生，也无法减弱丧女之痛。
她依旧怀念那个死去的孩子。
直到有一天，另一个人出现，代替了她女儿的身份。
秋明月每一次活生生的站在她面前，就像是在剜她的心。
所有人都忘了那个死去的孩子，只有她记得。
她记得女儿的温度，从最热，到最冷。
她记得女儿牙牙学语，笨拙的叫她“姨姨”。
她记得女儿病得严重时紧紧抓着她的手指……
可秋仲卿无声无息的抹去了那个孩子的存在。
她的明月，连名字都被别人抢走了。
从此后与这个世界唯一的联系，就只有她这个母亲的记忆。
她要如何释怀呢？
秋明月的存在，就抹杀她的女儿啊。
秋明月心里像是被一颗大石压着，闷闷的喘不过气来。
她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任何安慰的话，在一个失去女儿的母亲面前，都苍白无力。
甄姨娘闭上眼，没看她。
“你走吧。”
秋明月沉默的退了出去。
夜，微凉。
三月二十六，天气晴朗。
今天是秋明月的及笄之日，所有长辈们齐聚一堂，看着她穿着礼服，亭亭玉立的走来。
当赞者给她插上簪子时，甄姨娘终于忍不住泪如雨下。
这本该是她女儿的及笄礼…
她的女儿长得很可爱，圆圆的眼睛，粉嫩嫩的嘴唇，肉肉的脸颊，笑起来还有两个小酒窝。
泪眼迷蒙间，她看见那个少女微微侧眸看过来，眼神似乎与方面那个小婴儿孩重合，甚至嘴角的梨花笑窝，也一模一样……
甄姨娘泣不成声，却微微的笑起来。
或许这是女儿给她的另一种安慰，让她从那个漆黑的夜晚走出来，看见死去的孩子睁开眼，一日日长大，直至成年。
如果时光可以停留在这一刻。
这世间再没有生离死别，她死寂的心再次复生。
……
秋明月的及笄礼很盛大，乃至于曾经的嫂子，庆宜公主都亲自来观礼。
这在无形中拔高了她的价值——联姻的价值。
面对虎视眈眈的世家夫人们，杨老夫人心生警惕。
“五丫头已经及笄，今年怎么也得定亲了。我晓得定有许多世家大族来探你的口风，别看着她们一个个笑得跟朵花似的，张口就夸，可还不是看在庆宜公主的面子上。真娶回去了，也就是当个门面，未必会真心对待。”
“这婚姻大事，可不能马虎。明月从前在外头吃了许多苦，将来的日子得顺顺当当的。还是得嫁个知根知底的，才安心。”
林氏听她拐着弯儿的旧事重提，心中不喜，面上却还得应付。
“母亲说得固然在理，可明月的婚事连父亲都亲自过问了，便是老爷也做不得主，更何况是我？”
杨老夫人惊讶的瞪大眼，脱口道：“她一个外室生的私生女，哪来的脸…”
“母亲！”
林氏不悦的打断她，“您方才还说明月从前吃了许多苦，将来应该顺顺当当的，怎么说着说着就糊涂了？”
杨老夫人有些讪讪，依旧不甘心。
“明霞明玉许婚的时候，也没见你公公多在意，怎么偏对明月另眼相看？就因为她和庆宜公主交好？”
林氏其实猜到点，公爹大概从这个孙女上看见了更大的利益。
不过这话自然不能随便同母亲讲。
“父亲的心思我如何得知？左右我也说不上话，日后多给她备些嫁妆也就是了。”
杨老夫人眼神闪烁，复又笑道：“说得也是，眼看明兰也十三了，若明月得了好姻缘，明兰也会跟着沾光。还是你有福气，女儿们个个都嫁得好，外头不知多少人羡慕。”
林氏听着，无动于衷。
从前在闺中时，母亲只会对着她叹息，甚至日常怨怼。
恨她不是个男儿身。
恨她连累自己难产伤了身，再不能有孕。
如今，再来续什么母女情深，不觉得晚了吗？
“我的福气不在于女儿们嫁得多好，而是她们本来就很好。”
这话在重男厌女的杨老夫人听来，可谓极其扎心。
她脸色变了变，又笑道：“是呢，还得是你会教育孩子，女儿个个孝顺懂事，儿子也聪明，将来定然前途非凡。”
林氏似笑非笑，问：“母亲今天来，应该还有别的事吧？”
杨老夫人脸色又是一僵，“也没什么，就是觉得明月这孩子实在讨人喜欢，眼看她马上要许婚，以后也不能出门了，我想着接她去林府住段时间，也叫你几个侄女儿跟着多看多学。若能得两分真传，将来也算无虞了。”
林氏目光冷了冷。
“怕是不行。”
杨老夫人立即变脸。
“怎么就不行了？你虽是嫡母，却也不能扣着孩子不让出门，传出去，还以为你苛待女儿。”
林氏懒得再跟她费口舌，直接道：“母亲说是接明月去林府，实际上是想请舅母带着嵘哥过来相看吧？届时你这个外祖母以长辈的身份替明月订下婚约，便再不能更改了。”
杨老夫人脸色骤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