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宴和长大后，其实很少叫他哥，通常都唤‘兄长’。
陆宴知默了片刻。
“你只是不甘心而已，等过段时间就好了。”
陆宴和垂着头不说话。
他想起了许多事，小时候他和姜书漫感情很好。他性子温吞，不擅与人争执，姜书漫刚好相反。
她好武，性烈，张扬肆意，爱打抱不平，没人敢惹她。
那时他没觉得她不好。
可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的呢？
大概是随着年龄增长，他开始觉得，女子还是当以温顺为美，不该太过张扬锋锐。
姜书漫则说，自己是将门之女，学不来那柔弱淑女的模样，也断然不会委屈自己做那围着男人转的深宅妇人，将来她要上战场，保家卫国。
幼时她也说过这话。
彼时陆宴和只是笑着看她，觉得她十分可爱，且引以为荣。
后来就变成了——你如此掐尖要强，不安于室，处处出风头，将来要如何相夫教子？
这话虽没说出口，却在心里一日日滋生壮大。
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念头呢？
大概是因为，有个温柔端庄的沈知娴做对比。
沈知娴刚来国公府的时候，胆怯懦弱，沉默寡言，瘦瘦小小的，也不爱见人，很难惹人注意。
后来姜书漫实在看不上她那畏畏缩缩的模样，下决心要把她那些上不得台面的臭毛病给改了，走哪儿都把她带上，时时教导。说话的时候要抬头挺胸，别一副委屈巴巴小媳妇姿态。
被人欺负了也不许哭，她自会欺负回去。
多读书，见世面，看看京城那些世家闺秀是怎样的，取长补短，去糙取精。
渐渐的，沈知娴确实大有长进，不再见谁都低头，脸上笑容也多了。
可她没能达到姜书漫‘去糙取精’的要求，甚至比世家女子更为拘谨小心，活脱脱一个规规矩矩的木偶。
陆宴和却喜欢。
男人天生对柔弱的女子有种保护欲，尤其这个女子还生得十分美貌，那更是要动心爱怜。若再有一个好的出身，简直buff叠满。
陆宴和这样性格温吞的人，压不住强势的姜书漫，却能在沈知娴身上找回男人的自尊心。
于是曾经率真的青梅变成摆脱不了的累赘。
温柔美丽的沈知娴成了爱而不得的白月光。
如今发现，白月光并非完美无瑕，青梅也并没有那么糟糕。
他将真正的明月弃如敝屣，如今看着她同别人言笑晏晏，只觉心如刀割。
一杯杯烈酒下肚，灼得他五脏六腑都疼，醉醺醺的被扶上马车后，还在叫着姜书漫的名字。
五公主闹着要在公主府住下来，太子没办法，怕这个小祖宗哭，只好同意了。
晚上等她睡着后，姜书渺才召来芙蕖。
“怎么样？看见罗盘没有？”
芙蕖缩成一个小人，立在她手心中，连连点头，“看见了，那罗盘不是一般道家法宝，像是神器。以我的功力，一旦靠近，怕是就会魂飞魄散。”
“神器？”
姜书渺回忆着自己看过的话本——命薄，命薄上是有描述过罗盘的样子，但她那时年幼，对这些神器法器什么的了解不多，就算是后来，也没怎么当回事。
——别指望一个用崆峒印砸核桃的神仙能爱惜神器。
结果就是，她脑中都无法勾画出男主法宝的模样。
就很心塞。
难道是什么开天辟地的宝贝，认了主，所以连天道都不能随意干涉狗男主的因果？
这样一想姜书渺就有些生气。
芙蕖小心翼翼的打量她，试探道：“上神，其实您这么厉害，完全可以自己去把那罗盘抢过来…”
姜书渺瞪大双眼，立即摇头。
“神仙抢凡人的宝贝，我不要面子的吗？”
芙蕖立刻闭嘴。
神器认主，多半证明这人有仙缘，保不齐是哪方神仙下界历劫的。可谁家神仙控制妖灵作恶的？
其实吧，还真有。
远古时期。
芙蕖只是一个小妖，自然不知道那么久远的事。
姜书渺想了好一会儿，道：“算了，既然他有神器，恐怕会伤到你。花草无心，比不得飞禽走兽有灵，你却能百年修得人形，可见有悟性。就留在我身边好好修行吧，兴许将来也有大造化。”
芙蕖大喜，在她手心跪下，连连磕头。
“多谢上神，小妖一定潜心修炼，不辜负上神的期望。”
姜书渺：“…”
我好像没说过你一定能飞升吧？
凡人万物生灵之长，修仙是最容易的，精怪则艰苦百倍不止。飞禽走兽有被猎杀的危险，花草树木可能被践踏砍伐。故而精怪多于山中得道，纵然修成人形，却也不可在凡间走动。
花草无心还好，猛兽大多天性残暴，若妖性被激发，后果不堪设想。
凡此六界，各有其法则。
而天地规则，就是维持平衡，互不干涉。
芙蕖若没有落在温之玄手里，本该找个清净之地继续修行，等时机到了，或可得仙家指点飞升。
这个时机就不好说了。
得看自己的造化。
但凡轮回未投胎成人的，上辈子一定有业果。故而即便得以修行，也会历经诸多劫难才可飞升。
芙蕖刚化形，大难不死，还得到姜书渺的庇护。就好比路边乞儿忽然黄袍加身，做了万人之上的皇帝。
这能不激动吗？
芙蕖高兴得差点道心不稳。
姜书渺挥挥手，将她收进了自己的乾坤袖中。
然后倒头睡下。
**
休沐完了，姜知许开始上朝。
那天顾谨川其实是约姜书漫去打马球，姜书漫欣然应允，姜书渺不乐意天天在家待着，也跟着去了。
五公主这个跟班自然也没落下。
姜书漫还是头一次和顾谨川打马球。
女子虽受困于礼教，但也没那么死板，贵族间互相联姻，男女间只要不是私下相会，便无伤大雅。
像蹴鞠，马球，都是贵族喜欢的娱乐。
今天这出是顾家安排的，参加的人自然不少。
姜书渺和五公主坐在高台上，晃着四只小短腿，一边吃一边看。
“我姐姐是不是很厉害？”
“表哥也厉害。”
五公主跟她分食一只烤鸡，另一只手还拿着糖葫芦，不忘夸自家表哥。
哎，都是亲戚。
她俩很引人瞩目，一来是因为身份尊贵，二来两个漂亮小娃娃，实在讨人喜欢。
但有随行的侍女和侍卫护着，也没人敢上前搭讪。
直到太子来了。
五公主欢欢喜喜的叫了声太子哥哥，姜书渺一抬头，却看见了温之玄。
温之玄这会儿应该还在养伤才是，来这做什么？
姜书渺目光转动，看向场上的姐姐和未来姐夫，悟了。
可是很奇怪，按照命簿上所述，温之玄这个时候应该还没对她姐姐情根深种才是。
于是她天真的问，“太子哥哥，那个大坏蛋不是说要去抓妖吗？抓到了吗？”
太子嘴角抽了抽。
“他就是来抓妖的。”
五公主不懂这些，好奇道：“不是坏人才该被抓吗？为什么没人抓大坏蛋？”
太子发现自家妹妹现在说话越来越溜了，脑子转得也挺快，不知道是不是跟姜书渺待久了，近朱者赤？
姜书渺跟着点头，“妖干坏事了吗？为什么要抓呀？”
两个小奶娃，问的问题一个比一个刁钻，太子答不上来，旁边突然传来一声讥笑。
“哪来那么多的妖？保不齐有人装神弄鬼，哗众取宠罢了。”
这话说得毫不客气，一点也没避讳温之玄，就是故意给他难堪的。
姜书渺看了看说话的青年，问太子，“太子哥哥，他是谁呀？”
太子知道她年纪小不懂这些，于是只简单说了名字，“他叫姚琮。”
姚琮彬彬有礼道：“微臣参见公主，参见郡主。”
姜书渺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想起来了。
【太子舍人姚琮，他好惨的。】
姚家信奉道教，是男主温之玄的铁杆粉丝。但姚琮执掌东宫宿卫，和太子一样不喜欢温之玄。太子被当成妖邪施死于火刑，他也被男主捉拿，万箭穿心而死。
姜以宁坐在她右边，刚竖起耳朵听了一句，还在等下文，结果就这么断了。
他有点懵懵的。
到底多惨你倒是说完啊。
萧意棠在和顾家二夫人陈氏寒暄，自然也听见了小女儿的心声。
太子才十三岁，尚未搬进东宫，自然也还没有太子舍人。
女儿说的事，起码还有两三年。
可在那之前，要如何把温之玄这个深受皇帝信任的国师拉下马呢？
温之玄自然也听到了姚琮的讽刺，姚家如今虽大不如前，可世家的底蕴到底还在。
这些个贵公子，天生一股优越感，习惯了高高在上俯视别人，将他人尊严践踏成泥。
他未曾理会，目光落在场中央。
姜书漫在马背上的风姿是他从未见过的，明艳肆意，自信张扬。她和顾谨川你来我往，身手矫健，互不相让。
高手的碰撞，手下留情是对对方的侮辱。
最后一个球，姜书漫赢了。
赛场上爆发出欢呼声。
姜书漫勒住缰绳，眼角眉梢都是笑意，“我赢了。”
顾谨川把球杆扔给小厮，抱拳道：“心服口服。”
陈氏笑着对萧意棠说道：“永乐郡主风姿卓越，身手不凡，不愧是将门之女。”
萧意棠心里高兴，嘴上谦虚道：“她也就是喜欢耍些拳脚，比不得顾小世子骁勇善战，年纪轻轻就已经被陛下封了中郎将，前程非凡啊。”
陈氏笑意有些勉强。
顾家挺复杂的，嫡长子英年早逝，当时顾谨川还小，他二叔是折冲都尉。
鄂国公在请封世子这件事上便犯了难。
后来皇后将顾谨川接进宫中教导，洪德帝对这个孩子很是喜欢，于是鄂国公遵循了帝后心意，请封了顾谨川。
二房估摸着是不痛快的。
如今顾谨川又要和姜书漫联姻，强强联合，陈氏自然不乐意。
温之玄冷眼旁观。
世家大族，也不是牢不可破。
姜书漫和顾谨川已经下了场，上来给长辈们请安。
姜书渺跑过去抱住她的腿，“姐姐真厉害。”
五公主抱住她另一条腿，“表姐棒棒哒。”
背景板顾谨川脸上挂着笑，眼睛却一直落在姜书漫身上。
太子看向面容清冷的温之玄，“国师可追查到那妖的踪迹？”
温之玄眉头微皱，“不曾。”
那妖不过百年修行，道行不深，当日挣破阵法，必也深受重伤，要么找了个清净之地养伤，要么就是被人给保护了起来。
那个一直同他作对的人。
“那国师可就要努力了。”
姚琮笑容翩翩，“若是那妖物因与国师结仇而为祸人间，怕是会连累国师清誉。”
“姚公子这话有失偏颇了。”
一个湖蓝色衣裙的女子盈盈笑道：“妖邪本就为恶，所以国师才要替天行道。怎么到了姚公子口中，国师竟还成了罪魁？”
顾谨川黑了脸，“芷晴，不得无礼。”
【芷晴？顾芷晴？】
姜书渺激动非常。
【我姐姐未来小姑子，男主在鄂国公府为奴时勾搭的就是她！】
姜书漫心中暗惊。
顾芷晴主动出来给温之玄解围，显然也是对他有情的。
男主到底什么天龙人？是个女人都喜欢他？
陈氏脸色也不好看。
顾芷晴是庶女，生母位卑，平时也不得宠，好在乖巧懂事，陈氏便乐意给她几分体面。
谁知她今日竟这般没有分寸。
顾芷晴对上堂兄的目光，登时闭了嘴，眼神却忍不住偷偷的瞥向温之玄。
温之玄冲她微微颔首，谦和道：“斩妖除魔乃修道者本分，当日是我不察，才叫那妖物逃脱，责任确实在我。温某多谢顾姑娘仗义执言，必将尽快将此妖孽擒获，还人间太平。”
顾芷晴脸色微红，眼里是藏不住的羞涩。
顾谨川终于看不下去了，刚要走过去，就听一个天真的小奶音响起，“妖都是坏的吗？可人也有坏的呀，为什么国师只抓妖呢？她作什么恶了呀？”
五公主跟着问，“大姐姐说，妖怪会吃人，是真的吗？”
温之玄不喜欢姜书渺，没有理由。
他看着这个小孩儿心里就莫名瘆得慌。
天道所庇护之人，都令人讨厌。
他看着五公主天真无邪的双眼，心里漫出一丝恶意，微笑道：“大公主说得没错，妖怪最喜欢吃的就是小孩儿。因为婴孩儿灵魂纯净，对妖魔鬼怪来说，是最好的补品。”
五公主瞪大双眼，然后哇的一声，嚎啕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