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跟英格兰人学魔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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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7章 天空对我发了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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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天很阴,寒风将片片雪花吹上了索先生 书房的窗玻璃。齐尔德迈斯正坐在书房里写业务信函。刚刚上午十点钟,蜡烛就已经点上了。屋里仅有的响动是炉里煤块灼烧的噼啪和齐尔德迈斯笔落纸上的窸窣。

致内政大臣锡德茅斯子爵

1816年1月8日于汉诺威广场

尊敬的子爵大人:

索恩先生希望我通知您:防止萨福克郡河水泛滥的咒语现已完工。账单将于今日发至财政部的温先生……

不知何方钟声敲响,戚戚哀哀,悠远非常。齐尔德迈斯没怎么在意,然而在钟声的影响下,房间四下里似乎越来越暗,越来越寂然。

……魔法可将河水控制在日常流经范围内。然而,萨福克郡治安长官派来评测当前桥梁及河流附近其他建筑耐受度的年轻工程师李维斯先生提出一些疑议……

一片荒寂之景出现在他眼前,他看得格外清楚,就像是自己熟悉的地方或是一幅每天都看、连看了多年的油画。这是一片开阔的景致:褐色的田野空空荡荡,废墟之上便是苍凉的灰天……

……他怀疑斯陶尔和奥威尔两条河上的桥梁能否经受得住大雨时节必然出现的较猛烈的水流冲击。李维斯先生建议立即将萨福克郡所有的桥梁、水碾和渡口彻底检查一遍,先从斯陶尔和奥威尔两条河开始。据我所知,李先生已写信向您通报此事……

这片景致已不仅仅存在于他脑海中。他感觉自己身临其境,站在一条坑洼不平的古道上。这条古道围绕着一座黑山蜿蜒而上,直通天边。天边聚集起一大群黑鸟……

……索先生谢绝给法术制定一个时限。他个人认为河流存在多久,法术就能保留多久。不过,他建议二十年内对咒语做一次复查,望大人您批准。下周二,索先生将把同样的法术在诺福克郡安排就绪……

黑鸟就如同灰色天空上黑色的字迹,他感觉自己一时间似乎看懂了内容。古道上的石子变成符号,预示着旅者前方的经历。

齐尔德迈斯打了个激灵,恢复了常态。他手上一震,笔甩了出去,墨水洒得信纸上到处都是。

他莫名其妙地往四下里看了看。自己不像是在做梦。屋里熟悉的老物件都还在:一排排 书架、镜子、墨水瓶、捅火棍、马丁·佩尔的瓷像。可他不太敢相信自己对周围的感知了。他不再确定书籍、镜子、瓷人确实是在那里的。就仿佛他眼前的一切只是表面躯壳,用指甲一划就能破开,露出底下寒冷、荒寂的景致。

褐色的田野有些地方遭过涝;冰冷的灰水泊一路连成串。水泊的分布是有意义的,它们是雨水在田野上书写的字迹,是雨水的法力所为——就好像灰云上翻飞的黑鸟是天空下的一道咒语,棕灰干草晃动也是因为风儿的魔力。一切都有了含义。

齐尔德迈斯从桌边一跃而起,晃了晃脑袋。他飞快地绕着屋子走了一圈,摇铃铛传唤仆人。然而,就等仆人这么会儿工夫,魔法又起效了。卢卡斯进屋的时候,他已经说不清自己究竟是站在索先生的书房里还是那条古道上了……

他使劲摇了摇脑袋,眨了眨眼。“主人上哪儿去了?”他说,“有情况。”

卢卡斯略关切地望着他:“齐尔德迈斯先生?您这是哪儿不舒服吧,先生?”

“先别管我。索恩先生在哪儿?”

“他去海军部了,先生。我还以为您知道呢。一个钟头前马车来给接走的。我猜他这就快回来了。”

“不,”齐尔德迈斯道,“这不可能。他不可能不在。你确定他没在楼上作法?”

“我确定,先生。我亲眼看见主人坐着马车走的。要不我让马修去请大夫吧,齐先生,您看上去病得不轻。”

齐尔德迈斯刚要张口反对,就在这时……

……天空看见了他。他觉得大地耸了耸肩膀,因为大地感觉到他站在它的脊梁上。

天空对他发了话。

他从未听过这种语言。他甚至不确定这里面是否有任何字词。也许一切是靠鸟儿组成的黑字传达给他的。他是那样渺小而无告,且无处可逃。他被困在天地之间,就仿佛被一双手拢在里面。它们只要愿意,就能捏得他粉身碎骨。

天空又对他发了话。

“我听不懂。”他说。

他眨了眨眼,发现卢卡斯正俯身看着他。他呼吸变得急促起来。他一伸手,手从身旁什么东西上扫过。他扭头一看,惊讶地发现竟然是条椅子腿。他这是躺在地上呢。“怎么?……”他问道。

“您还在 书房里,先生。”卢卡斯道,“我觉得您是晕倒了。”

“扶我起来。我得赶紧找索恩谈。”

“可我都跟您说了,先生……”

“不对,”齐尔德迈斯道,“你说得不对。他一定还在这里。一定还在。扶我上楼。”

卢卡斯把他扶出书房,刚走到楼梯口,他差点儿又瘫倒了。于是卢卡斯叫来了另一位男仆马修,俩人一起半推半拽地将齐尔德迈斯运送到三楼的小书房,平时索先生就是在这里完成他最不可告人的法术的。

卢卡斯打开房门,屋里生着一炉火,水笔、刻刀、笔架、铅笔都整齐地摆在托盘上。墨水缸是满的,扣了银盖子。书和笔记簿有些整齐地码放着,有些已经收起来了。所有物件都抹得一尘不染,擦得锃光瓦亮,摆得有序有节。索先生上午显然没来过。

齐尔德迈斯将仆人一把推开,站着环视四周,脸上带着些许不解。

“您瞧,先生,”卢卡斯道,“我不就这么告诉您的嘛,主人还在海军部哪。”

“好吧。”齐尔德迈斯道。

可他想不通。那诡异的法术若不是索恩所为,还能是谁?“阿什福德来过吗?”他问。

“没有,绝对没有!”卢卡斯怒道,“我想我很清楚自己的职责是什么,我绝不可能放他进来。您看着还是不对劲,先生。让我叫人请大夫来吧。”

“不用,不用。我感觉好点儿了,我已经好多了。来,扶我坐下。”齐尔德迈斯歪倒在椅子上,长出一口气,“你们俩还在这儿愣着干吗?”他一挥手把他们赶跑了,“马修,你没事儿可干吗?卢卡斯,给我端杯水来!”

他仍然恍惚、眩晕,不过胃里翻江倒海的感觉已经减轻了。那片景色里的一草一木他还记得一清二楚,一切牢牢固定在他脑海里。那种荒寂的、彼岸他乡的滋味,他还尝得到。不过这会儿他已经不担心自己会迷失在那里了。他已经能够思考了。

卢卡斯拿托盘端了一只酒杯和满满一瓶水回来了。他倒了杯水,齐尔德迈斯一饮而尽。

齐尔德迈斯会用一条咒语,专门用来检测魔法的存在。这法术不能揭示魔法是什么样的魔法,也无法指明谁在施法;它只能显示有没有魔法在生发。至少它应该有这个功效。这法术齐尔德迈斯过去只用过一次,什么都没测出来。于是他也不知道咒语究竟起没起效。

“再倒一杯。”他吩咐卢卡斯。

卢卡斯又倒了一杯。

这杯水齐尔德迈斯并没有喝,而是冲着它低声念叨了几个词。随后他迎着光把杯子举起来,透过它仔细端详;他慢慢改变方向,直到把屋里每个角落都透过杯子看了一遍。

什么动静都没有。

“我连自己找的是什么都不清楚。”他低声道。随后他对卢卡斯说:“来,帮我一把。”

他们一起回了楼下的 书房。齐尔德迈斯又举起玻璃杯,念了咒语,透过杯子察看。

还是没动静。

他走到窗边。有那么一瞬间,他觉着他看到杯子底儿上有珍珠大小的一粒白光。

“在广场上。”他说道。

“什么在广场上?”卢卡斯问。

齐尔德迈斯没答话,而是往窗外看去。雪盖住了汉诺威广场泥泞的石头路。在白雪的映衬下,围起广场中心园地的栏杆黑得格外分明。雪还在下,同时又刮起了刺骨寒风。即便如此,广场上还有些人在走动。几乎谁都知道索恩先生住在汉诺威广场,人们来这里是打算看一眼真人。这会儿正有一位先生和两位小姐(无疑都是魔法狂热分子)站在房前,颇兴奋地盯着房子看。不远处有位黑头发的年轻人,正闲闲地靠着围栏站着。他身旁有个卖墨水的,衣衫褴褛,背上驮着一小桶墨水。右侧有另外一位女士,正背对着房子,慢慢地往汉诺威大街方向走去。可齐尔德迈斯有种感觉,他觉得这女人是突然出现在这些看客中间的。这位女士身穿一件貂皮滚边的墨绿长外套,时髦而华贵;她怀里还揣着一只大貂皮暖手笼。

那个卖墨水的齐尔德迈斯很熟——他经常从他那儿买墨水。而其他人他觉得都很陌生。“你能认出谁吗?”他问。

“那个黑头发的,”卢卡斯指了指靠在围栏上的年轻人,“他叫弗雷德里克·马斯顿。他来过好几次了,求索先生收他为徒。可索先生总不肯见他。”

“对了,我记得你跟我提过他的。”齐尔德迈斯又仔细观察了片刻,说道,“虽然看上去不大可能,但这几个人里肯定有谁在施某种法术。我得下楼去瞧瞧。来,没你我可去不了。”

广场上,魔法的力量比之前都强。忧伤的钟声在齐尔德迈斯脑海里奏响;隔着雪帘,两个世界闪烁轮换,就好像在放幻灯片——前一秒还是汉诺威广场,后一秒就成了荒寂的田野,黑色的字迹飘在天上。

齐尔德迈斯举起酒杯,准备念咒。然而咒语此时已无必要,杯子绽出柔和的白光,已然是这个阴沉冬日里最明亮的地方。这光芒比任何街灯都要清透、纯净,它在齐尔德迈斯和卢卡斯的脸上打出了奇异的阴影。

天空又对他发了话。他感觉这次是在向他提问。而自己的答案关乎重大。要是能听懂问的是什么,要是能找到合适的词组织好答案,便能道破天机——它将彻底改变英格兰魔法的面貌,而阿什福德和索恩到现在还未猜测到。

他努力了好久,试图听明白。这语言或咒语的意思熟悉得几乎就在嘴边了。有一瞬他觉得自己已经领会了。毕竟,活了这么多年,世间万物每天都在对他说着同样的话——只不过他从来没注意到……

卢卡斯在说话。齐尔德迈斯一定又要晕倒了,因为他发现卢卡斯正兜着他的胳肢窝,把他往上托。酒杯在石子路上摔得粉碎,白光在积雪上四散开来。

“……真是怪了。”卢卡斯道,“这就对啦,齐先生,您好歹起来啦。我可从来没见您这模样过,先生,您确定您不想回屋去吗?好啦,索先生回来啦。他一定知道该怎么办。”

齐尔德迈斯往右边看去。索先生的马车正从乔治大街往广场这边拐来。

卖墨水的也发现了马车。他立刻奔向那位先生和两位小姐,毕恭毕敬地鞠了一躬,冲那先生说了几句。先生小姐齐齐回头向马车看去。随后,那位先生从兜里掏出枚镚子给了卖墨水的,卖墨水的又鞠了一躬便退下了。

那位穿着入时的女士也转了身,冲房子方向往回走,明显是打算瞧一眼英格兰头号魔法师的模样。

马车在房门口停下了。跟班儿的男仆从轿厢顶上下来,打开车门。索先生走了下来。他围脖一层一层捂得太严实,本来抽抽缩缩的小个子,这会儿居然显得挺肥壮。他刚一下车,马斯顿先生便冲他大喊一声,然后说了点儿什么。索先生不耐烦地摇了摇头,挥手让马先生走开。

那位衣着入时的女士从齐尔德迈斯和卢卡斯面前走过。她面孔苍白,神情凝重。齐尔德迈斯突然想到,假若有人爱动这方面的心思,他们也许会觉得她长得端庄大方。一把她模样看清楚,他突然感觉自己认识她。“卢卡斯,”他悄声问,“这女人是谁?”

“对不起,先生。我想我从来没见过她。”

在马车踏板旁,马斯顿先生越发死缠烂打,索先生火气越来越大。索先生往四周看了看,见卢卡斯和齐尔德迈斯就在近旁,于是招手叫他们过去。

就在这时,那位衣着入时的女士向索先生所在的位置迈了一步,一时间就好像也打算同他讲话——可讲话并不是她的目的。她从暖手笼里掏出一把小手枪,面不改色、从容不迫地对准了他的心脏。

索先生和马先生看着她,都愣了。

好几件事情同时发生了。卢卡斯松开了齐尔德迈斯——齐尔德迈斯像块石头似的扑通倒地——跑去护他的主人。马斯顿先生拦腰抱住了那位女士。索先生的车夫戴维从轿厢顶上跳下来,扭住她拿着枪的那支胳膊。

齐尔德迈斯躺在地上,枕着一地积雪和碎玻璃碴子,见那女人甩甩肩膀便挣脱了马先生——简直轻松得出奇。她把他往地上一推,他都没能再站起来——可见力气之大。她那还戴着手套的小手往戴维胸前一沾,戴维就向后飞出去好几码远。索先生的跟班儿——为他开车门的那位男仆——打算一拳将她击倒,可一拳挥过去对她毫无影响。她伸手去摸他的脸——看上去像是极轻柔地一碰——他便颓然倒地。对卢卡斯,她只拿手枪把儿去砸。

眼前发生的一切,齐尔德迈斯很难理解。他连扶带拽地把自己立了起来,踉踉跄跄往前走了五六码,说不清自己走的究竟是汉诺威广场的石子路,还是那仙境的古道。

索先生极度恐慌地盯着那位女士,吓得喊也喊不出、跑也跑不掉。齐尔德迈斯冲那位女士举起双手,做了个安抚的手势。“夫人……”他开口道。

她连睬都不睬。

飞舞的雪花令人目眩,他蒙了,怎么努力也留不住汉诺威广场的光景,那片神秘的异乡要把他带走了;索恩先生会被杀掉,而他一点办法也没有。

随后发生了一件怪事。

发生了一件怪事。汉诺威广场消失了。索恩先生、卢卡斯以及在场所有人都消失了。

独剩那女士一个。

她面朝着他,站在古道之上,头顶是一群骚动的黑鸟在空中翻飞。她举起手枪,背对仙境,面冲英格兰,将枪口对准了索先生的心脏。

“夫人!”齐尔德迈斯又一次说道。

她看着他,眼里的怒火静静燃烧。他无论说什么也阻止不了她了,这个世界里找不到理由,彼岸异乡也不会有。他只想到一件事可做,于是动了手:他握住了手枪的枪管。

一声枪响,震耳欲聋。

是这枪声的力量,齐尔德迈斯猜测,将他逼回了英格兰。

他突然发现自己倚着马车踏板半坐半卧在汉诺威广场上。他想知道索恩身在何方、有没有死。他觉得应当爬起来去看看,却发觉自己其实也不太在乎,于是待在原地没动。

直到来了个大夫,他才明白:那位女士确实开枪打了个人,而那个人就是自己。

事发之后以及第二天大部分时间,齐尔德迈斯的世界一片混乱,只有疼痛和鸦片酊催生的迷梦。他有时觉得自己站在古道上,头顶会讲话的天空;这回他身边多了个卢卡斯,嘴里念叨着什么女傧相和运煤斗。天上悬着一道钢丝绳,绳子上有好多人在走。上面有阿什福德,也有索恩。他俩手上还举着一摞一摞的 书。出版商约翰·莫雷也在,还有闻秋乐和很多别的人。有时候,疼痛从齐尔德迈斯的肩膀里溜出来满屋跑,最后躲了起来。每逢这时,他就觉得它化作了一只小兽。谁也不知道它在这里。他认为他应当告诉别人,好让别人把它赶出去。有一回,他瞥见了它的模样;它一身皮毛焰火色,比狐狸还鲜亮……

出事后第二天傍晚,他在床上躺着,心里对于自己是谁、自己在哪儿、究竟发生了什么已经清楚多了。七点钟左右,卢卡斯进了屋,搬来餐桌边的一把椅子放在床头。不一会儿,索恩先生走进来,在这把椅子上坐下了。

索先生有好一会儿什么都没干,只是带着一脸焦虑盯着床单看。后来他低声问了句什么。

齐尔德迈斯没听见他问什么,他按常理判断索先生一定是在询问他的身体情况,于是准备答说他觉得再过一两天就会好起来。

索先生没让他说下去,自己高声又问了一遍:“你当时为什么要用‘贝拉西斯之靶’1?”

“什么?”齐尔德迈斯问。

“卢卡斯说你施法术来着,”索先生道,“我让他给我描述了一下。我自然认得出‘贝拉西斯之靶’。”他脸上的神色严厉起来,且像是起了疑心,“你用它干什么?而且更重要的是——你是打哪儿学来的?要是老被人这么蒙着骗着,我还怎么工作?雇个仆人就背着我学咒语,收个徒弟就一门心思打算让我白干,我觉得我还能做点儿事就已经很了不起了!”

齐尔德迈斯很含蓄地怒视了他一眼:“这咒语是你自己教我的。”

“我?”索先生叫起来,声音比平时高了几个调。

“是你在来伦敦之前,还守着何妨寺藏 书室的时候;我那会儿还替你全国上下地跑,帮你把有用的书都买断。你当时教给我这法术,是为了万一碰见个自称实践魔法师的人。你就担心再冒出来个魔法师,担心人家能……”

“好了,好了,”索先生不耐烦地说,“我想起来了。可这也解释不了你昨天上午在广场上为何要用这法术。”

“那是因为当时魔法无处不在。”

“卢卡斯没发现什么异常。”

“周围有没有魔法存在,卢卡斯管不着。这归我管。我从来没遇见过这等怪事。我总觉得自己是在另外一个地方。有一阵我感觉大难临头。地方具体在哪儿,我不太清楚。那地方有些奇异之处——我过会儿再给你讲——但绝对不是英格兰。我认为是仙境。什么样的魔法能带来这般效果?它又是从何而来的呢?难道说那女人是位魔法师?”

“什么女人?”

“开枪打我的那个女人。”

索先生气得嘤然作声。“看来子弹对你的影响比我想象中要大,”他鄙夷道,“假如她是个大法师,能那么轻易就被你制服——你真信?广场上没有魔法师,即便有也绝不会是那个女人。”

“为什么这么说?她是谁?”

索先生沉默片刻后说道:“沃特·坡爵士的夫人。当年我让她起死回生的。”

齐尔德迈斯也沉默片刻。“好吧,这我可没想到!”他开口道,“我能想到好几个人有充分的理由拿枪对准你的心脏,可我无论如何也想不通这女人怎会与他们同党。”

“他们说她疯了,”索先生道,“她是从受命看押她的人手底下逃出来,又跑到这儿杀我的——这已经足够证明她的疯狂了,我猜你也会这么想。”索先生一对小灰眼珠子移向别处,“毕竟,谁都知道我是她的大恩人。”

齐尔德迈斯根本没在听他讲话:“她那把枪是哪儿找来的?沃特爵士考虑事情一向很周道的,很难想象他会把火器丢在她拿得到的地方。”

“那是把决斗用的手枪——沃特爵士有一对儿,她用的是其中一把。这枪一直锁在爵士自己 书房的写字台里,装枪的盒子也上着锁。爵士说他对天发誓他太太在出事之前绝对不可能知道那里有枪。至于她从哪儿搞到的钥匙——居然两把都搞到了——大家都觉得是个谜。”

“我可不觉得是个谜。做妻子的,就算是精神不正常的妻子,想要什么就总有办法从她男人那里搞到。”

“可钥匙并不在沃特爵士手上。这才是奇怪的地方。那对儿手枪是他家宅内唯一的火器,爵士经常出门在外,于是自然要为自己爱人和家中财物的安全考虑。钥匙于是归男管家保管——那高个子黑人——我猜你知道我说的是谁。沃特爵士搞不懂他怎能犯这样的错误。爵士说他平时只当他这管家是全天下最可靠、最值得信赖的人。当然啦,自己家的用人究竟在想些什么,谁又能说得清呢。”索先生说高了兴,忘了自己对面正坐着个用人,“不过这人不太可能跟我有什么恩怨。到现在我跟他说过的话不超过三个字。当然啦,”他回到之前的话题上,“我是可以告坡夫人蓄意谋杀的。昨天我已经打定主意了。可好几个人都来劝我一定要替沃特爵士考虑考虑。利物浦伯爵、拉塞尔斯先生都这么说,我觉得他们说得也对。沃特爵士一向视英格兰魔法为友,我可不能让他后悔结交了我这么个朋友。沃特爵士已向我郑重宣誓:他会把夫人送到乡下某处,这样一来她谁也见不到且谁也别想再见到她了。”

索先生说到这里,并没费心问齐尔德迈斯有什么要求。虽然躺在床上受痛失血的是齐尔德迈斯,而他自己受的伤基本只有轻微的头疼和手指上一处小小的破口,索先生却觉得明显自己才是更受罪的那一方。

“那究竟是什么魔法?”齐尔德迈斯问。

“当然是我的魔法!”索先生怒道,“不然还能是谁的?是我当初让她起死回生的法术。你感觉到的、‘贝拉西斯之靶’检测出来的——都是它。当时我初出茅庐,估计有些细节不太规范,也许导致了意想不到的后果……”

“意想不到的后果?”齐尔德迈斯叫起来,声音粗哑。他突然猛烈地咳嗽起来,待呼吸平复,他接着说道:“我那会儿随时都有被带到另一个国度的危险,那里万物皆有魔力。天空对我说话!世间万物都在对我说话!怎么会这样?”

索先生挑起根眉毛:“我不知道。可能是你喝多了吧。”

“你什么时候听说我执行公务的时候喝过酒?”齐尔德迈斯冷冰冰地质问他。

索先生耸耸肩膀,像是为自己辩护:“你干过什么我不知道。反正我觉得,你自打进了我家门,想干什么都是自己说了算。”

“可若是想一想古英格兰的魔法,那种意象也算不得太离奇。”齐尔德迈斯又把话题兜回来,“你曾经不也告诉过我,黄金时代魔法师把树木、山丘、河流等等都看作活物,以为它们也有思想、回忆和自己的意愿。黄金时代魔法师认为世间万物素常施展着某种法术。”

“有一些黄金时代魔法师是这样以为的,是的。他们这信仰都是手下仙仆灌输的,仙仆将自己非凡的法力归功于能够与树木河流等等对话并与之交友结盟的能力。可咱们没必要相信他们的信仰就是真理。我自己的魔法就不靠这些无稽之谈。”

“天空对我发了话,”齐尔德迈斯道,“假如我所见属实,那……”他住了口。

“那就怎么了?”

由于身子虚弱,齐尔德迈斯这是把心里话说了出来。他本打算说,假如自己所见属实,阿什福德跟索恩所做的一切不过都是小孩子的游戏,魔法比他俩想象中的要奇异且恐怖得多。阿什福德和索恩不过是在小客厅里玩纸飞机,而真正的魔法展开巨大的翅膀,在高不可及的无尽苍穹里飞升、盘旋、俯冲。

随后他反应过来,这种念头索先生听了高兴不了,于是什么都没说。

奇异的是,虽然没说,索先生似乎也猜到了他在想什么。

“哦!”他突然激动起来,“好啊!你也到那边去了,是不是?那我劝你赶紧去找阿什福德、莫雷那一伙叛徒!我看你是觉得他们的想法更符合你目前的心态吧!我想他们一定特别欢迎你加入。然后你就能把我所有的秘密都告诉他们!我猜他们报酬给得一定不会少。我就这样毁了,然后……”

“索恩先生,您镇定一下。我并没有另找东家的意思。我伺候完您就不会再干这一行了。”

又是片刻的沉默,兴许给了索先生点儿时间觉悟,他想到跟一个昨天才救了自己一命的人吵架毕竟不太合适;再发话时,听上去没那么不讲理了:“我猜还没人告诉你吧,阿什福德的太太死了。”

“什么?”

“死了。沃特爵士告诉我的。都知道她是冒雪出去散步来着。实在是没脑子。两天后就死了。”

齐尔德迈斯浑身发冷。那荒凉的地方突然逼近了,就藏在英格兰这一层躯壳之下。他依稀看见自己又踏上那条古道……

……阿拉贝拉·阿什福德也在路上,就在他前面。她背冲着他,在出言有法的苍穹之下,独自走向冰冷、灰黑的远方。

“我听说,”索先生说了下去,完全没注意齐尔德迈斯突然脸色发白、呼吸困难,“阿什福德太太一死,坡夫人特别难过。她这反应完全不合情理。俩人过去似乎是好朋友。这我刚刚才知道;不然的话,我兴许就……”他没说下去,脸上洋溢着各种不为人知的情感,“不过现在都无所谓了,这俩人一个疯了一个死了。听沃特爵士那意思,坡夫人似乎认为我从某种意义上讲应当对斯太太的死负责。”他顿了顿,随后为了防止真有人这么怀疑,又补了一句,“当然这纯属胡说八道。”

话音刚落,索先生为齐尔德迈斯请来的两位名医进了屋。他们见索先生也在屋里,感到十分惊讶——又惊又喜。他们满脸笑意,又是屈膝又是哈腰,一切说明他们觉得索先生看望手下用人真是他这位伟人屈尊俯就的好例子。他们对索先生说,他们很少见到哪家主人对手下人的健康这么关注,也很少见到哪家用人和主人关系这么紧密——且并非只因工作关系,更多则是出于尊敬与爱戴。

索先生再与众不同也像大部分人一样经受不住奉承话的考验,他以为自己也许真的是在做什么格外高尚的事情。他伸过手去,打算以一种既友好又不失身份的方式拍拍齐尔德迈斯的手,却撞上齐尔德迈斯冷冰冰的目光,于是改了主意,咳嗽一声离开了屋子。

齐尔德迈斯目送他离开。

闻秋乐说过:是巫师,都扯谎;这一位,比谁都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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