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湘带着东玛在东坊的市集逛了一会儿，在耍猴戏的摊前看了一会儿，还看了赤着上身碎大石的杂耍。又到套圈那儿买了几个圈叫东玛玩，东玛套了个小瓷娃娃，捧在手里，跳到萧湘面前，又突然收起笑，绷着脸说：“也不算什么。”
要是她没有捧着两只手护着手里的瓷娃娃，或许这句话还有些说服力。萧湘看着东玛公主的手，翻了个白眼，叫东玛公主十分羞恼，却又舍不得自己赢来的娃娃。
午间萧湘带着东玛在街边吃了鱼肉馄饨，叫没怎么吃过鱼的公主又瞪大了眼睛。
萧湘又带着她到整面修容的摊子上，把东玛按在椅子上，叫师傅给她修脸，东玛扑腾着双手直呼痛。修完后萧湘拿着铜镜叫她看。修面师傅的铜镜磨得光滑锃亮，东玛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仿佛皮肤好上许多，修好的眉毛弯弯，竟有点汉族仕女的味道。
街边有小童挽着篮子卖花的，萧湘买了朵红色的茶花戴在东玛头上，东玛眼睛亮晶晶的，时不时去摸头上的花。萧湘递给她一把小铜镜，东玛红着脸接过。
一直玩到傍晚，萧湘带着东玛到一家饭馆，叫东玛在厢房等着，她去点了菜。
萧湘刚坐下，店小二就端着壶茶水过来，刚在桌旁站定，还倒茶，先看着东玛呆了呆。东玛察觉，恼怒地放下手里的镜子，道：“看什么看！眼睛给你剜了！”
店小二像是有些呆，没有被吓到，反倒挠挠头，憨厚道：“小的在这里做好多年的活了，还是头回见到姑娘这样好看的，小的失礼，姑娘别气。”
这番话又叫东玛公主鼓鼓的脸颊泄了气，讷讷道：“哼，算……算你有眼光。”
萧湘叫小二下去，给东玛倒了茶递给她。东玛抬着下巴端起茶喝了一口，还没入口就是扑鼻的花香，入口甜丝丝的，余香回绕，叫她忍不住问：“这是什么？”
“茉莉花茶。”萧湘回道。是她趁东玛套圈的时候买的，叫店小二用蜂蜜泡了。
见东玛兴致勃勃的样子，萧湘道：“我最瞧不惯的就是女真人吃饭，和茹毛饮血也没什么差。带你出来，自然要你好好看看我们汉人的饭食如何精致。”
这翻故意贬低的话又叫东玛公主的脸颊鼓了起来。其实女真的饮食早在金代就十分丰富了，五谷蔬果种类繁多，上至官宦，下到百姓都爱饮茶。但是北边寒冷，蔬果种植不宜，自然没有汉族的饮食精细。
东玛还没想出话来反驳，萧湘就接着说：“夏天里有道冰饮，将乌梅山楂陈皮加上乌枣甘草和桂花熬煮，放上冰糖，凉了后再加上冰块，酸甜冰爽，就算配上最油的烤羊肉一块吃，都不会觉得腻。”
东玛听不懂这一大堆的药材，只听了山楂冰糖冰块，嘴巴里就泛起口水，却还是板着脸道：“这，这算什么，我们女真也有。”
“这确实不算什么，不过是家常的饮子罢了。真正精细的饮食，还是在我们京都。听闻全天下最顶尖的厨子都被我们陛下请在宫里，一日三百道菜，一个月都不会重复……”萧湘说到一边，停下来，喝了口茶。
东玛等不到后面的，抿着嘴巴开口，道：“你们……你们皇宫真的有那么好吗。”
萧湘自然明白东玛想问什么，故意不接话，挪开茶壶，道：“菜来了。”
店小二端着两道菜过来，一盘凉拌鸡丝，一盘卤蹄筋。
听了方才萧湘的话，东玛本就对汉族饮食充满了好奇，看到这两盘菜，失望道：“这在我们女真也有，不算稀奇。”
萧湘笑了，食材自然是有，但是调料可未必，但也没反驳，道：“后头还有。”东玛这才扭扭捏捏地提起筷子吃了一口，鸡肉猪肉都是常见的东西，但是这家饭馆在陵州开了十多年，用的酱油是他们家自己酿的，别有风味。东玛觉得味道实在不错，又不愿说夸赞的话，闷闷地低着头吃饭。
过了会儿，店小二隔着抹布端上一大盘热腾腾的菜，刚放在桌子上，热气就扑了东玛一脸。是道烩菜，这才是这家店的招牌。
烩菜是一个大智若愚的菜肴。简陋的装盘造型下，是精心的烹饪，和每道食材被激发又融在一起的风味。腊肉和排骨炒香焖煮做底，肉香四溢，风干的豆角和蘑菇再次泡发，是不同于新鲜蔬菜的特色味道，玉米馍馍吸满了肉汁，软糯口感下是无尽咸香。
女真也有这样的吃食，但没有这样复杂的酱料。熟悉的菜肴，又是不熟悉的香味。隔着热气，东玛低着头有些泪光，沉默下来。
萧湘看着东玛默不作声吃着，柔声道：“公主知道我父亲斩了多祚，自然也就知道我父亲已经去世。”
东玛的筷子顿了顿，萧湘接着说：“战争已经结束，几十年的和平就在眼前。卓铎王子心里清楚，更知道他的声望比不上征战多年的巴敦。所以这次议和，或者说通商是他最大的机会。”
东玛的筷子慢慢落下，仍是低着头，看不见神情，但是萧湘知道她在听。萧湘继续说：“公主的身份再是如何尊贵，你也已经被你父汗送到愤怒的大俞了。不论公主如何帮女真拖延时间，公主也是迟早要到燕京的皇宫里过完这辈子的。公主自己心里该有考量。”
“可是公主的侍女不是公主的，侍卫也不是公主的，公主能怎么办呢？公主的母亲还在察哈尔，还在卓铎王子的母亲，大王妃的眼皮底下，公主能怎么办呢？”萧湘低声引诱，东玛慢慢抬起头，眼睛已经充满了泪水，轻声道：“能怎么办？”
萧湘笑了，道：“公主果然在等我。”
东玛等的肯定不是萧湘，而是一个能带她离开这种处境的人。
这些日子，东玛公主极尽全力胡闹，不仅是听从卓铎王子的吩咐，更是在向大俞昭示自己的存在。可刚战胜的大俞官员们觉得她不过是个女子，是议和通商的吉祥物，并不把她放在眼里。前面的那些官夫人小姐们，或是瞧不起她的异族身份，或是仍带着对女真的愤怒，没有考虑过她的处境。
是萧湘觉得古怪，向卫时羡问了许多关于东玛公主的事情，卫时羡自然清楚，和萧湘说明的时候也发现了古怪，所以萧湘才定下计策，以激将法将东玛公主独自带出，然后试探。
萧湘拉过东玛的手，道：“我无父无母尚能安稳度日，何况公主呢。”
东玛自幼被宠爱长大，以为自己是草原上最娇美的花，父汗疼爱，兄长们也都照顾她，让她无忧无虑地长大。直到这次战败，她才明白，自己不过是父兄种在盆里的一朵花，他们过得好，她自然可以自在逍遥，他们过得不好，便随手将她摘下送给敌人，以获得他们的安宁。
一夜之间，东玛读懂了母妃眼里十多年的忧愁。每当她肆意地跑马打猎的时候，母妃总是慈爱又忧伤地看着她，她以为母妃是难过于父汗将她从她之前的丈夫那里抢来，后来才明白，母妃是在难过，没有儿子的母亲和没有兄弟的女儿，就是没有依靠的飞絮。
如萧湘所说，东玛不过是个只会胡闹的小女孩，她不知道该怎么做。她只会胡闹。
东玛泪眼汪汪地看着萧湘，问：“我该怎么做呢？”
“在大俞，女真就是公主的依靠。在女真，大俞就是公主的依靠。苦战几十年，大俞的百姓早就盼望停战，而公主，为两国带来了和平，为此我们陛下会发自内心的尊重公主，何况公主还这么美丽。”
美貌是东玛承自母亲，也自小为傲的，听到骂了她一天的萧湘夸赞她，再想到不久就要嫁给大俞的皇帝，东玛难免有些羞涩。
萧湘继续说：“至于女真，公主更不必担心。公主从此就是我们大俞皇帝的妃子，是天底下最尊贵的女人之一。不论是你父汗还是巴敦卓铎，都要靠你为他们在我们陛下面前美言。他们以你母亲要挟你，是因为他们只能以此为要挟。可他们真的敢伤害你母亲吗？前脚将公主送来，后脚就谋害公主的母妃。他们该怎么向我们陛下解释？”
听到这里，东玛目光灼灼，反手攥着萧湘的手，道：“你要把这些告诉你们的将军，要你们的将军保证。”
萧湘说：“我正是我们将军派来的，不然我从哪里得知女真的事情呢。”说罢，她拿出卫时羡交给她的令牌给东玛看，这个令牌不过是卫时羡给她防身，一旦有危险，可以随时找士兵帮忙。
东玛要伸手去拿，萧湘躲过，说；“要是你的侍女发现了，你该怎么解释。”
东玛收回手，抿了抿嘴巴，闷闷说：“那你要陪着我。我相信你。”
“自然。直到通商的事情商定好，公主安稳前往燕京城之前，我都会陪着公主。”
出了饭馆，东玛公主又装作脾气坏的模样，不停地和萧湘拌嘴。回到驿馆，侍女们见她十分生气的样子，问她都做了什么。
侍女话音刚落，东玛公主就拿起桌子上刚从她头上取下的茶花砸在地上，道：“这汉族女子如此欺负我，明天我一定叫她好看！”然后扭过头，眼睛里要喷出火来，对侍女道：“将我的鞭子装好，若明天那些贱民还敢看我，我便将他们一个个都抽死。”
听到前半句，侍女放下心来，又听到后面一句，侍女问：“公主明日还要出去？”
东玛扭过头，头发像鞭子一样从侍女脸上甩过，厉声道：“不然呢？叫那个汉人小看我吗？”
侍女挨过东玛的鞭子，不敢再说，悄悄出去告诉卓铎。不一会儿卓铎就过来，进屋子后径直坐在临窗的炕上，沉着脸对东玛说：“今天那个汉族女人就是故意在向你炫耀大俞的繁华，你要记住，你是我察哈尔的公主，不能被汉人的花言巧语迷惑。”
东玛心里发凉，面上仍是恼怒的样子，腾地站起来，尖声道：“你说什么？你竟然以为我会偏向汉人？我要禀告父汗！说你污蔑我！”说着就光着脚跳下暖炕，对着外面大叫，说卓铎污蔑她。
卓铎忙叫侍女把她拦下，不耐烦地说：“你自己知道该怎么做就好。想想你的身份和你的母亲。”
像是被掐住脖子一般，东玛瞬间安静下来，像只被驯服的小鸡，垂着头，说：“我知道。”
见东玛还被自己拿捏着，卓铎满意地点点头，起身离开。
这边萧湘回去后问了王管家，卫时羡还没回卫宅。萧湘就请王管家帮忙，等卫时羡回来后替她通报，王管家应下。
卫时羡回来的时候快到戌时，听王管家通报后，和管家说明早再说。
因此第二日萧湘才起，王管家就过来叫萧湘。萧湘忙洗漱过，跟着王管家走了。
到卫时羡书房的时候，卫时羡还没到，王管家让萧湘等一会。萧湘不好进去，就站在门口对着两棵光秃秃的银杏树发呆。
卫时羡刚打完拳走过来，衣服有些乱，看到萧湘的身影，忙整理了衣服。卫时羡示意萧湘不必行礼，然后推开门带着萧湘进书房，抬手叫她随便落座，他自己也在主座坐下。
小厮端进来两盏热茶放下，萧湘适当表现出一些受宠若惊，卫时羡道：“不必客气，先说正事。”
萧湘就不再客套，将昨日的事情一一道来。卫时羡打完拳有些渴，喝了口热茶，听萧湘说到女真侍卫将她制住时，皱着眉将热茶放下，身体微前倾。
等萧湘把饭馆的事情也说完，卫时羡点了点头，说：“你说的我都已经明白。我会按照你所想的去安排。你做的很好，继续稳住那位公主。不过要以自身安全为要，当心卓铎。”
萧湘点点头，又听卫时羡交代两句，就离开了。她走后，卫时羡端起热茶，却没喝，心道，原本只是知道刚强自立，没想到还这般有勇有谋，既能看破东玛所想之事，临危不乱引出东玛，还能凭自己口舌获得东玛的信任又说服东玛，实在是了不得。这么长时间，陵州的官员们都没有发现东玛的反常，萧湘只是凭贺桓找她帮忙，就察觉到不同。这般机敏，胜过朝中大半人。
既然女真议和使团并不和谐，那就给大俞许多运作的余地，想到这儿，卫时羡将茶水一口饮尽，叫小厮牵来马就出门了，连早饭都没用。
萧湘到厨房吃早饭，众人都围过来问她如何，萧湘不能多说，只说不过是陪公主玩，公主有些脾气但是心眼不坏。众人放下心来。
吃完饭后萧湘慢悠悠到驿馆，也不进去，叫人通报东玛公主。等了许久，才见东玛公主穿着昨天那身汉族衣服，腰间别的根马鞭，仰着下巴，鼻孔对着萧湘，哼了声，道：“走吧。”
萧湘将东玛公主带到布庄，给她又买了几身衣服，另配了一些首饰。东玛捧在怀里，眼睛亮晶晶的看着萧湘。萧湘道：“即便天气不热，出来逛一天总是沾了一身的灰尘，多给你买几身，好歹有个替换的。”
听出来她是在笑话自己还穿着昨日的脏衣服，东玛沉下脸，嘟着嘴道：“父汗给我备的汉服都太华贵，怎能在这些街巷里穿。”
“我们汉族不止饮食精细，穿着言行都要遵循礼仪，不是三言两语就能说清楚的。”萧湘还没说完，东玛就耷拉下了脸，可怜兮兮的样子。汉族的规矩之多东玛当然听说过，可哪个女子愿意离开自己的故土，远嫁到异国他乡呢。
“汉人重规矩，规矩差的更甚者会丢掉脑袋祸及家人。不过我只是个平头百姓。宫里的规矩如何我也不知道。所以我请将军叫娄姑姑再回到驿馆，怎么把人安置好，就看你了。”萧湘解释道。
东玛低着头抠着衣服上的花纹，低低应了声：“嗯。”
中午的时候东玛午饭都没吃完，就气呼呼地回去了，侍女们忙问是怎么回事，东玛竟然趴在梳妆台上哭了。吓得两个侍女哄了半天，东玛才抬起头，泪眼汪汪地说：“午饭时候她点了盘兔肉，我见那肉块太大，就拿匕首来切，结果……整个店里的人都在笑我。”
说罢，东玛又埋下头哭了起来。
两个侍女相顾无言，不知道这该怎么说。这时候一个侍卫进来，说原先汉人派来宫人又来了。
东玛腾地坐起来，瞪着眼睛怒道：“她竟还叫宫里的姑姑过来羞辱我！”
“那我们将这个姑姑赶走，公主也再不去见那个汉人了。”一个侍女道。另一个侍女就走出去要将娄姑姑赶走。
“慢着！”东玛站起来，气的喘了两口气，道：“让她留下！”说罢又坐回去，恶狠狠道：“不就是汉人的礼仪，哼，我东玛连狼都能猎，岂会怕这个小小的姑姑。”
这般娄姑姑就留在了东玛身边，东玛以学习汉礼为由，总叫娄姑姑相伴在旁边。娄姑姑说的话，东玛虽总是横眉怒眼，但十有八九都是听的。等两个侍女发现不对劲时，东玛已经又添了几个贺桓派来的宫人，说是叫她俩也一块儿学习。这是后话。
总之随着娄姑姑真正在女真使团中站住脚，东玛的行动也越来越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