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座城市是一座属首府管辖的县级市,人口不多,地界也不算宽,但因为有一条大江永江从中穿过,自清朝开始,这里便是西南部黄金水道河运贸易的重要城镇口岸之一,直至今日,虽然陆路交通运输已经足够发达,但水上运输业依旧有着自己的一方天地,每隔那么三五年,就会在沿江两岸上出现新的码头和新的港口,大批的货运商船穿行于江道之间,络绎不绝,熙来攘往。
不过,我们现在所前往的沙洲码头却是一个已经废弃了的旧码头,沙洲码头位于市郊北部,长大之后,我还曾经回来专门了解过,这座码头最初是修建于清末,相传是由广东商人所承包兴建,据说修建时可是花费了几万两白银,当时的沙洲码头全长三百六十米,码头分成了三处,后因战乱被毁,多年后为了发展经济而得以在旧址的基础上重建两处码头,到如今,由于时代变迁,码头运输新旧交替,其中一处码头已经不在了,而唯一幸存的这处码头,也在上个世纪九十年代中期被彻底遗弃。
其实沙洲码头原本也不叫这个名,至于之前它到底叫什么,我现在也早忘了,只记得那地方因为长期无人看管搭理,再加上江河水位变化,导致码头岸边沉积了大量的黄沙和淤泥,远远看去,黑黄一片的码头上,长满了大量的芦苇,看着就像一座沙漠上的绿洲,故而后人便将其称之为你沙洲码头。我在离开这座城市上初中之前,经常和儿时的玩伴骑自行车到那里去玩,到了暑假,那里可比市区凉快多了,连夜赶完暑假作业之后,我第二天一大早带上零食和水,骑着我的凤凰牌自行车前往码头与伙伴们汇合,有时候是约好了一块儿钓鱼,有时候则是备好肉串和番薯去烤,不过更多的时候大家伙儿去那里也就纯粹是为了到那儿去躲得个清净而已。
现在这个年代,人人推崇复古,原本一座无人在意的破旧码头,却无端吸引来了大批的年轻人到此拍照留念,直到一次坍塌事故,差点导致游客受伤,政府的相关部门这才将其圈起,并不再允许闲人擅自从码头出入,前几年我曾听说过政府准备将码头重新修建,把它重新复原成民国时期的模样以吸引游客,不过到现在好像也没收到啥动工的风声,八成和之前一样,又泡汤了。
去往沙洲码头的路虽然有了很大的变化,准确来说,有的路已经没了,有的路则修缮过,路程有所延长,但比起我小时候,那可是好走得好多,更何况我刚刚才把车加满了油,一路驰骋那更是毫无问题。但在车里的凌妙然终究还是憋不住了,坐在副驾驶位上的她没法老实,竟把自个儿的半个身都探到了我跟前,按耐不住心中的疑惑,冲我问道:
“装逼装得差不多就行了哈,你赶快解释一下,刚刚你所说的赭石,橄榄核还有那个米子符号,到底和那个疯狗礼有什么联系?”
我尴尬一笑,然后说道:
“嗐,你不提,我差点就忘了,成,趁现在有空,我就跟你们解释一下这一切,先前的那家私人诊所还有刚刚的小覃士多店,其实都跟我有关,那个老医生和孙子,还有小覃阿姨的儿子,他们都是我儿时的玩伴,小时候,大伙儿的家长都管得严,经常找各种理由不给我们出去玩儿,尤其是不喜欢我们去沙洲码头,还总说那儿危险。”
“所以我们一旦能从家里溜出去,就会到彼此的住处附近转转,那个年代也没有手机和微信啥的,我逃出家了,没法能立马知道其他人是不是也逃出了家,所以我们约定好了,不论是谁,成功从家里逃出去之后,就在各自的家外的墙壁或者其他的什么地方,用橄榄核涂上赭石颜料在上边画上一个符号,圆形代表学校的篮球场,三角形代表市郊的小山坡等等,至于米字符号嘛,那就代表着沙洲码头,所以其他人要是也逃出了家,就会去大伙彼此的家里附近转转,若是看到了某个符号,就那就能明白要到哪里去集合,不过,这个传信密码最终还是被我爸给破解了,并且他很快就向其他几个孩子的家长告发了我们,之后我们便没再有机会用这种法子给彼此传递信息。”
“当我看到诊所长椅脚边的墙上有被抹掉的痕迹时,立马就想起了以前,老医生的孙子总是习惯把符号画在那儿,还有……”
我说着,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一个细小的锥形残骸,残骸呈淡淡的原木棕色,很小,也就比铅笔尖大点儿,在把这东西交给凌妙然,然后我继续说道:
“这是我在诊所时,橄榄核的核尖残沫从犀犬脖子上的绒毛里发现的,应该还有一些掉在了地上,但是被问心和吴龙等人发现后拿走了。”
小刀从凌妙然手中接过橄榄核的残沫,并将其放在自己鼻子前边闻了闻,随后说道:
“这味道,和麻将馆包厢里的一样。”
“是我爸的”,我说道:
“诊所里之前应该也有一个和麻将馆的包厢里一样的米字符号,这些符号应该都是我爸事先刻意留下的。”
凌妙然:“这么说,你爸知道你会来找他,所以才给我们留下了线索?”
我摇摇头:“这个还不好说,我爸这个人,现在看来,远比我之前以为的那样心思复杂,但有一点我可以肯定,我爸留下这些符号,很有可能是在为寻找疯狗礼的人提供线索,让其区分哪些地点是疯狗礼故意制造出来的疑冢,而哪些又是疯狗礼真的会出现的地方,要是我没记错的话,除了诊所和小覃士多店以外,市区里,在一家粤菜餐馆和一家服装店那儿,我们应该也能找到相应的米字符号。”
小刀努力回忆了一下先前的地图,说道:
“我之前可没在哪家餐馆和服装店里发现有疯狗礼的痕迹。”
我:“你说的那位疯狗礼既然那么厉害,想必他定有为自己抹除行动痕迹的办法,诊所里的气味,应该是他在受伤之时无意识留下的,之后又和我爸在小覃阿姨的麻将馆里见过,也因为伤势而在包厢里留下了他的痕迹,也许他的伤势已经影响到了他先前的反跟踪技能,所以他才在城市里的多个地方留下其他的痕迹,为的就是要扰乱试图跟踪他之人的感官和思路。”
在我说完话后,车内安静了许久,随后,凌妙然看着我说道:
“一处被抹除痕迹的墙壁,一丁点儿橄榄核碎渣,你就能想到这些?”
我:“闲着没事儿,瞎想呗!”
凌妙然看着我,脸上微微一笑,便也没再对我说什么。
可此时的我,倒是对一件事情很好奇,于是我对坐在车后座上的小刀问道:
“小刀,你知不知道,问心和吴龙他们,以前和疯狗礼到底有着怎样的瓜葛?”
小刀将怀里的犀犬重新变作一枚犬牙吊坠,他一边将吊坠戴回到脖子上,一边对我说道:
“知道是知道一些,毕竟这个行业本就是一个装满了风言风语的大池子,即便是对家放了个闷屁,不出三日就能在行内传遍千里,疯狗礼这么张扬跋扈的一个人,行内与他有关的角色,大都是他的仇人或者债主,就好比水家兄弟,人家本来在灵泽社干得好好的,疯狗礼非得撺掇他俩跟自己干捕影人,结果因为他自个儿到处惹是生非,引来债主追杀,他倒好,先是忽悠水家兄弟为自己顶雷,再一溜烟儿,跑了,害得水至清和水无浊哥俩替他背了一身债,据说到现在都没还清。”
“再者就是铜手郭,这家伙可是最早跟着疯狗礼混的捕影人,据说疯狗礼能自建家门,还是人家铜手郭背后出的力,结果疯狗礼把自家事业最大了之后,竟然把铜手郭给一屁股踹了,不仅如此,他还向极珍院举报了铜手郭有敲诈勒索行为,铜手郭因此在北部分院整整蹲了七八年才出来,出宫之后,自然是名声和人脉都大不如前,现在也就只有问心和尚看着往日的情面上,愿意带他出来,然后自己吃肉,顺带给他分一杯羹了。”
“至于问心嘛,好像是这家伙一直想跟疯狗礼在追踪术上一较高下,两人交手了三次,疯狗礼三胜,问心两负,这个酒肉和尚脾气时好时坏的,好胜心也强,之后他多次向疯狗礼发起过挑战,结果人家压根儿没搭理他,这在问心眼里可比输了还耻辱,久而久之,问心就把疯狗礼当做了自己毕生最大的仇人,对此他还到处宣称,自己一旦逮着疯狗礼,就一定会杀了对方。”
我:“那纪家父子呢?”
见我提到纪家父子,小刀猥琐的笑了笑,随后说道:
“这纪家父子啊,他们家可就不一样了,他俩与疯狗礼的仇可与其他几人不同,纪家父子所在的追息门本就是捕影人行业里的头部组织,与我们尨灵会齐名,两家在行内并称为北追息,南尨灵,父子俩在追息门混得好好的,老子纪仁良在门内威望也高,当时行内都在疯传纪仁良已经是追息门内定了的新任掌门,结果不知疯狗礼使了何种手段,竟然得知了纪仁良老婆被当时的追息门掌门所侵犯的事情,并故意向布衣界到处散播,正所谓,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因此这件事情很快就成了布衣界里人尽皆知的门派丑闻。”
“纪仁良的老婆因为受不了人前人后的指指点点,在一天夜里上吊自杀了,当时的追息门掌门施崇理也从此不知所踪,纪仁良与他儿子纪学义也因此事一道被逐出了师门,据说父子俩为了不被门人废掉修为,在大闹追息门一天一夜之后才得以脱身,从此以后,纪学义的精神就开始有点不正常,纪仁良一面要谋生,一面要攒钱给自己儿子看病,过得也挺不容易的,哎,好端端的一个家,父慈子孝的,就这么给毁了。”
我:“那吴龙呢?他与疯狗礼之间,有什么冤,有什么仇?”
小刀:“这我倒没听说过,吴龙是捕影人中的高手,出没向来都是神龙见首不见尾,行内也很少流传有关于他的事情,至于他与疯狗礼之间,到底有什么瓜葛,那也只有他们俩知道了,不过我觉得啊,吴龙兴许是单纯为了钱那也不好说,毕竟萧楠枫为了找到疯狗礼,那可是向行内出了高价的,据我所知,这笔钱足够一个人潇洒过完自个儿的下半辈子了。”
凌妙然:“说到萧楠枫,他也是引虫师吗?怎么他也会想着通过你们来找人?”
小刀:“这个我可不清楚,一般说来,依照行规,我们是不允许接普通人的生意的,谁要是违反了这条规律,那是可是要被断指的哦,但也不知为何,萧楠枫的这个生意就这么不知不觉的传到了我们捕影人的耳朵里,大伙儿也没谁去考究过萧楠枫他到底是不是一个普通人,彼此还都默认了这单生意,也许是疯狗礼这人实在是太拉仇恨了,行内的人恨不得把他大卸八块,谁也不想看见他好过,而且找到他又有大把钱可以赚到手,你们说,何乐而不为呢?”
我们三人就这么在车上聊着聊着,时间随之也加快了流速,不知不觉当中,车子已开到了沙洲码头的入口前方。
通往沙洲码头的路位于一片旧城区,这里到处都是民国时期的旧骑楼,现如今像这样带有明显时代痕迹的南方古城总是很讨消费者的喜爱,不少小商贩闻到商机后纷纷聚集于此,做起了各种迎合消费者的餐饮买卖,由于路面变得越来越窄,再加上路旁游客和摊贩实在太多,我只好将车子停在了附近的一处马路边,带着小刀和凌妙然步行朝码头入口走去。
路边两侧陈旧斑驳的骑楼看着比我儿时记忆里的画面可老了很多,原来岁月并不是单纯只让人长出皱纹,只要它愿意,钢筋泥土塑造的楼宇也逃不过它的刻刀。我印象当中,路旁两侧的骑楼原本都是一些贩卖木质家具和布匹服装的商铺,可眼前所见,却都已经装修成了咖啡厅和大排档,唯一还在的,是道路末端那家书培训班,也不知现在的培训老师,还是不是当初那位姓黄的山羊胡子。
“怎么,你以前也在这儿学过书法?”
凌妙然问我道。
我:“嘿,这倒没有。”
走出骑楼街道之后,还要再走一小段路才能到达沙洲码头,由于码头已经不允许他人进入,所以那附近自然也就没什么人出没,长期无人行走,码头附近的小路上长满了高过成年人头顶的杂草,小路靠近码头的一侧则被相关单位拉起了一道长长的铁丝网围墙,我们三个顺着围墙一路走了十分钟,这才找到围墙上的铁门所在。看着铁门上的铜色大锁头,小刀见状便坚持要让他来开锁,我和凌妙然刚想为其把风,可一阵凉风朝我们吹拂而过后,我上前制止住了小刀,而刚想开锁的小刀此时也察觉到了什么,连忙把手中的回形针重新塞回进裤兜里。
我转身看向身后路边,并对着草丛说道:
“既然你们来都来了,干脆出来跟我们一块儿进去呗!”
我话说完之后,眼前野草依旧只是野草,清风在草丛当中扶摇而过,摆弄出细细的沙沙声,我们三人就这么瞅着小路对面的野草堆许久,静静地,不吱一声,好一阵过后,草丛里的动静开始变大,紧接着一胖一瘦两个身影先后钻出草丛,然后迅速走到了路边。
问心拍了拍他自个儿脑门儿,放声笑道:
“哎呀,真不愧是沈院长的亲儿子,这么快就发现了我俩,厉害厉害,后生可畏呀!”
我扭头看向站在我身旁一侧的小刀,并对其问道:
“其实我的真实身份,你也早就已经知晓了,对吧?”
小刀的眼神回避着我,脸上顿时闪过一抹尴尬的微表情,他什么也没说,但其实对我而言,现在的他,也什么都没必要再说。
我看向问心旁边的铜手郭,一手指着铁门上的锁头,对其说道:
“那就麻烦您来一展身手了。”
铜手郭面无表情的走到我身边,,他面对着铁门上的锁头,他用自己那只完好无伤的左手拿着锁头简单的打量了一下之后,又活动了一下之前被我弄骨折的右手,捆绑着上边的手指的布条已经换成了白色的医用绷带,铜手郭伸出自己右手的小拇指,一股黄铜色的内息从他的指甲缝里冒出,并迅速将他的小指包裹,铜手郭用力甩了甩他的右手,随着他手速的加快,附着在其小指上的铜色内息在他的甩动当中逐渐变成了一根立于他小指指尖的绣花铜针。铜手郭小心翼翼将自己右手小指上的铜针插入锁头的钥匙孔内,几秒过后,厚重的锁头在一阵简短的清脆声中被铜手郭成功打开。
我们五人刚从铁门走进码头,还没走多远,水家兄弟和纪氏父子也不再隐藏,他们以极快的步伐跟上了我们的脚步,众人互看了彼此一眼,大伙心领神会,啥也不用说,一块儿走吧。
由于常年没人在此往来,沙洲码头周围的环境反倒被保护得挺好,漫步在长满了野草的码头边,放眼望去,尽是无边的芦苇,已临近立冬,芦苇花正是旺盛之时,繁茂的芦花随着江风悠哉悠哉的飘荡着,从而泛起阵阵波涛,好似大江之上,又多了一条用天鹅绒编织而成的小河。
芦苇之下,隐约能看见江岸上黑黄杂糅的泥沙,这苍古的色调,恰好能与码头上那些摇摇欲坠的陈旧建筑柔和成最和谐的搭配。我们几人沿着码头岸边走了大概两百多米,定在我眼前的那点浓翠的绿色逐渐清晰,顺着前方再走几步,一棵苍茂的大树出现在了我们眼前。
大树枝繁叶茂,将其后方的一栋废弃宿舍楼给遮掩了大半,我指了指眼前的那棵树,对众人说道:
“那是棵青榄树,据说长在这儿已经有几百年了,现在看起来它还是老样子。”
青橄榄一般成熟于一年中的六七月份,尽管现在已经过了这棵树挂果的季节,但树下却散落着大量今年产的老果子。这些果子大都已经被太阳和江风带走了水分,看着又黑又小,成梭子形,我弯腰在地上捡起一颗,拿在鼻前闻了闻,嗯,是那股久违的清香味。
我将果子拿到凌妙然跟前,对她说道:
“现在正是玩儿这个最好的时候,小时候,我们就会在树下捡几颗品相好的,然后拿回家,放在锅里加水煮开,等果肉被沸水炖软之候,再用小刀将果肉一点一点剔掉,就能得到一颗漂亮的橄榄核,现在的人喜欢拿它来当手串把玩,但我们几个小毛孩子当时却更热衷于拿它当笔用,在核尖上沾点颜料就能在墙上、地上随便画,还能在树上刻字,那质量可比铅笔和圆珠笔都要结实。”
我的这些废话其实当下也只有凌妙然愿意听,其他的所有人此时早已被青榄树旁边的旧宿舍楼所吸引,也难怪,这栋三排四层的宿舍楼原本属于以前分管码头的一家航运枢纽单位的,现如今已经废弃多年,青砖墙上盘满了攀墙虎,绿色的门窗基本上没有一扇是完好无损的,小风一吹,楼上的门啊窗啊,立马就表演起了大合唱,而正是这栋随时可能坍塌的旧楼里,正逆着风,从楼里飘来一阵阵明显的人气儿,这股人气儿闻起来和麻将房里的几乎一致。
不用再多想别的,此时正在宿舍楼里藏着的,不会是其他人,定是那众人苦寻已久的那位,疯狗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