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鲁克在洛扎贡城里见到了一位老熟人，他没想到克茹姆会是黑魔王派来的学者之一。
“我对律法的确不太精通，但我是那帮学究里，唯一一个对魔法和战斗略有了解的人。”克茹姆这样回答道。
从他的语气里，维鲁克感觉到了一丝陌生，克茹姆好像不再是从前那个总想渴求别人认同的羸弱兽人了。
但他并未过多理会这种变化，只是将它当作克茹姆在经历许多之后必然发生的成长。
“那么，祝愿你们的任务也能顺利完成，有任何需要都可以来找我，我会在职权范围内为你们提供帮助。”维鲁克伸出他的大手，虽然他和克茹姆之间有过些不太好的回忆，但他们依然算朋友。
至少维鲁克是这么觉得的。
“我们都是奉陛下的旨意做事，陛下更希望通过和平的方式来解决这些问题，要是复仇军掺和进来，可能会让事情变得更复杂。不过，我依然由衷地向您表示感激。”
这话从克茹姆嘴里蹦出来的时候，维鲁克也吓了一跳。
他们什么时候，也开始打着官腔说话了。
但临别时，他们依然用兽人的方式同对方做了告别。
......
为了迎接押送奥利的车队，阿斯拉和一众黑袍卫士在腐芯镇北边的金矿门外几十里等候。
其实与其说是“押送”，倒不如说是护送。
因为一路上他们不仅没有伤害奥利，还处处对她礼遇有加，唯一的限制是她不允许独处，身边随时随地都有一名女仆和至少一名护卫待命。
车队缓缓停下，阿斯拉和腐芯镇的黑袍卫士们上前。
“奥利夫人，腐芯镇欢迎您的到来。”
再次回到故地，见到故人的奥利表情并不算愉悦，不过她也没有刻意抗拒去为难那些当差的人。
奥利把自己当作一个俘虏，听从着“胜利者”们的安排。
“你们的任务结束了，现在夫人的安全由我们负责。”阿斯拉恭敬地对车队指挥官说道，成熟的让奥利都有些震惊。
“夫人，我知道您心里有许多矛盾，也有很多话想要说。”
“但在那之前，请先跟我在看看这些庄园，然后再去城里的街道上逛逛，我相信我们能谈的东西会很多。”
阿斯拉引导着奥利，走在坚硬平整的宽阔石路上。
“这条路曾是父亲一直想修的，有了它就能把瓦拉杜勒和矮人王国联系起来，让两地的贸易更加紧密。”
听到阿斯拉这样说，奥利原本想解释什么，但她犹豫着最终没有说出来。
修路其实是奥利的主意。这种弯弯绕绕的道道，维克多那个直肠子可想不明白。
她想把瓦拉杜勒的粮食和农产品拿去矮人王国换金子，因为矮人王国的粮价更高，这样只需要更少的粮食就能换回同样的金子，而更好的道路则意味着商人通行更便利，其中的折损也就会更少。
如此便能在上交给利尼维亚的总税额不变的情况下，把摊派在农户身上的负担变得更小...
沿着大道继续向前，阿斯拉让奥利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到了一座农庄。
“这里原来是一片荒地，但是现在已经有一个兽人部落在这里定居了。”
“小时候一直不明白，为什么腐芯镇外的荒地明明那么多，但父亲和您却总是说耕地太少。直到我亲自看到，那些兽人是怎么一点点清理那些乱石，又是如何拔除杂草、平整土地之后，我才明白将荒地变成耕地有多不容易。”
“即使矮人的农用机械和陛下的魔法帮助，这些个农庄的收成也是今年秋天才好起来的。”阿斯拉说这话的时候，眼睛里闪烁着难以隐藏的喜悦。
奥利此时心中虽然仍旧尚有隔阂，但她对阿斯拉也已经认可了许多。
因为奥利知道，当初阿斯拉选择背叛，并不是出于一个少女对养母的叛逆，也绝非她因养父之死而心生怨恨下，一时冲动的选择。
那是她接受了维克多和奥利的教导后，自己思考后的抉择。
阿斯拉的心里已经种下了名为责任和荣誉的种子，既然如此，这颗种子该如何萌发就不该是播种它的人操心的事了。
奥利和维克多可以为她提供意见，却不能逼她一切都按自己的想法来做，否则阿斯拉将永远无法成长。
阿斯拉一直在滔滔不绝地向奥利讲述他们是如何将荒地变成庄园，又是如何让兽人和人类和睦共处，还有后来加入的矮人、吸血鬼...
不知不觉，他们就沿着大路又往前走了小半天。
一座气派的宫殿状庄园，出现在他们面前。
“您还记得这儿吗，魏尔玛大人的产业。”阿斯拉看向奥利，小时候因为魏尔玛大人的那颗大脑袋，她总在私底下管他叫胖头鱼大人。
“他总仗着自己有位在朝中位高权重的远亲，不肯缴纳足额的税款，要么就是以次充好，还热衷于侵占赤贫者的土地。但我记得，他也是当时抵抗意志最坚定的几位大人之一。”奥利回忆起当年的往事。
“是的，因为只有利尼维亚才能给予他这样的特权。但现在他的田产重归人民了，这里被陛下划为荣军院的土地，用来安置伤残士兵及其家人。”
阿斯拉示意骑手停下马车。
“说起这个，我也听说了您在银像森林指挥的那场战斗，是场令人印象深刻的胜利，自维鲁克大人追随陛下以来，还从未蒙受过如此惨重的损失。”阿斯拉这么说的语气，像是在夸奖她也像是在怨恨她。
奥利默不作声，但这不影响阿斯拉的热情。
“今天中午我们就在这里吃饭吧，我已经和庄园的管家说好了。”
奥利错愕地看着阿斯拉的眼睛，从这个少女的言行里，她已经很难再将她和当初的那个女孩儿联系起来。
她甚至开始有些看不透她在想什么，她想要什么。
既然那座庄园是复仇军的荣军院，里头安排的都是复仇军一路征战留下的伤兵。
如果让他们知道，一个在银像森林屠杀了他们几千战友的人，和他们坐在同一个大厅里吃饭...
“这会是一场灾难。”奥利对阿斯拉这样说。
“对面包和熏肉而言吗？”阿斯拉用玩笑似的话语回应着奥利的疑问，并拉起她的手向庄园走去。
宫殿前院的花坛和草坪被如今居住在这里的人们铲除，他们并非魏尔玛大人那般有着闲情逸致的领主老爷，没有那番打理这些娇贵植株的时间和精力。
比起只可观赏的花卉草木，如今居住在这里的庄园居民更喜欢在这片肥沃的土地上种些实在的玩意儿。
除了中间留下一条刚够马车通行的石板路外，其余都被改造成了菜地和浆果丛，里头生长着应季的蔬果。
不过那条马车道通常只有商人采购时才会走，所以驾车的驭手们将马车停靠在庄园的门口。
庄园管家与几个老兵出来迎接阿斯拉一行。
领头的是个干瘦丑陋的老哥布林，看上去凶恶又狡猾，也是其中唯一肢体健全的人。
他用沙哑地声音跟阿斯拉汇报着今年庄园的收成，言语中还带着骄傲地语气讲述着他们即将采摘的冬季浆果会在腐芯镇里有多么畅销。
那种红色多汁，还散发着淡淡奶香的小浆果，是这座庄园冬季里最重要的收入来源。
到时候火炉里的火旺不旺，身上的棉衣皮袄厚不厚，可全指望这些小东西的收成好不好。
而且虽说大部分的庄园都是自给自足的，但对那个哥布林管家却坚信，在庄园的账面上躺着这样一笔可观的财产非常重要。
因为并非所有伤残士兵都愿意带着家人来这里，他们中有许多人在参军前都有自己的祖产和老屋，或是靠着军饷津贴购置了自己的几亩薄田，搬来这里就意味着就要放弃那些。
毕竟人都搬走了，田舍房屋自然也就荒废了。
而在这位管家的主持下，他冒险私自将那些不愿搬至此处的老兵的土地集中起来，租赁给同庄园中的其他家庭或是干脆从被解放的血奴中招募长工，种植更值钱的经济作物，然后将收益按照比例与他们分成。
不仅照顾了老兵们的诉求，还安置了虽获自由却无处可去的血奴。
“夫人，比起你们这些大个子，我们是种弱小可怜又很丑陋的生物，通常还会被嫌弃‘贪婪’和‘狡猾’。”
“顶着这些恶名想要融入世界并不容易，哪怕是现在，我们也必须学会聪明，学会互惠。”
“但其实贪婪和狡猾只是人类对哥布林的偏见，就像哥布林也同样觉得兽人残暴、人类虚伪一样。我们只是太过弱小，所以每一份生存资源对我们而言都弥足珍贵，所以我们贪婪地绝不松手，我们狡猾地欺瞒坑骗。”
“直到现在，陛下给了我们一种新的可能，一种世界明天会更好的可能，一种不必再拘泥于争夺已有之物，而是想办法创造更多的可能。所以我们，我是说我们所有人才能放下芥蒂彼此共存，才会想方设法弄出今天您看到的这些。”
奥利确信自己刚才没有说出心中的惊叹，“想不到哥布林里竟然还有这样的人才”，但那个哥布林却好像一眼就看出了奥利的所想。
而且如今这位管家的做法已经不再需要偷偷摸摸进行，阿斯拉从腐芯镇和矮人王国找来了专门的法学家和银行家为他们制定了更可靠、更完善的方案。
但老哥布林的话语，也让奥利想到了小维的父亲。
老克莱蒙侯爵也有过类似的想法：将暮光精灵和曙光精灵对彼此的仇恨，转移到对合作后所能带来的美好希望中去，以此来弥合两者的嫌隙，并让时间来淡忘曾经的血海深仇。
不过两者似乎还是有区别的，老克莱蒙侯爵只是以此作为手段，但在哥布林的眼里，那是它最终的目的...
在庄园吃过午餐后，阿斯拉的车队继续陪着奥利往腐芯镇的方向走。
奥利有时也会想，在大路两旁目光看不到的地方，是否也会和她刚刚看到的地方一样充满生机。
阿斯拉似乎也明白这样的心思，于是爽快地允许奥利，直到天黑前的时间里，可以由她决定返回腐芯镇的道路。
而他们见到的大部分农庄，也确实如此前一般，比起利尼维亚时代更具生机和活力。
他们甚至还在附近的村子外遇到了正在准备的夜市，过去可没有商贩和敢在夜里穿越乡间。
如果不是因为这里的土地依然发灰，以及因诅咒而不时出现的不适感，奥利甚至觉得她又回到了几年前的利尼维亚城郊外。
车队伴着落日走进腐芯镇的城门。
得益于富庶的生活，腐芯镇附近的治安跟着自然好了许多，阿斯拉也就撤销了父亲当年留下来的宵禁令。
阿斯拉邀请奥利从马车上下来，和她一起漫步在城市的街道上。看着街边将云朵映红的灯火，还有酒肆间传出的歌声和香气。
失去了利尼维亚套在腐芯镇身上的枷锁，这里的人们只靠自己就创造出了前所未有的繁华。
路两旁的屋舍被重新修整，临时搭建的棚户都被砖石结构所取代，道路也变得干燥许多，甚至还修建了单独的排水系统。
街道上人来人往，不仅仅是人类，兽人、矮人，甚至还有吸血鬼。
此时正是下工的时间，许多年轻男女在摊贩组成的迷宫里结伴穿行、嬉笑打闹。
街市的繁华可以是伪装，庄园的欣欣向荣也可能只是摆设，但人们脸上的笑容，确是无论如何都无法弄虚作假的。
集市里的守卫不再对着商贩吃拿卡要，拥挤的人群里也没有蹑手蹑脚的扒手小贼。富裕的生活，才是城市里最好的治安官。
唯有偶然经过的三五结队的恶魔宪兵，才让奥利发觉这里不是利尼维亚城那般繁荣的国度，也不是什么圣人宣扬的“人间天国”，而是一座被复仇军占领的“沦陷地”。
进城后，黑袍卫士们也脱下了罩袍，伪装成普通侍从的模样跟在她们身后。
阿斯拉带着奥利走进了她曾经最常去的一间酒馆，老店主曾经是个在布莱克本侯爵麾下服役的老兵，烤得一手好肉，还特别会酿果酒。
这么多年过去了，老店主已经两鬓斑白，现在这家店归他的女儿和女婿打理。
不过肉里那份熟悉的味道，奥利却依然熟悉，眼角也不知怎么，竟然流下了泪水。
是为了远处仍在战火中煎熬的人们哭泣，还是因想起更遥远的过去而发觉这个世界仍在轮回中循环的无奈，亦或只是想起了过去的自己和小维，奥利也不知道...
阿斯拉过去抱住了奥利，奥利也同样紧紧抱住了她，此刻的她们终于完成了和解。
只是奥利仍然不明白到底是哪里错了，千百年来人们一直是靠着契约和传统生活，也曾有过无数次的光辉时代，为何今天却发生了变化呢？
“陛下的王权没有任何法统和血脉的支持，所以或许他是这片土地上最没资格称王的王；但他的统治却是建立在所有人都认可的基础上，是我们觉得他比以往的任何一位国王都更有资格来统治我们，所以我们才选择他作为我们的国王。”阿斯拉如此回答奥利的疑惑。
也许利尼维亚人早该注意到这些，他们要是能早点发现这个的话，就不会在最开始的时候轻视乌兹南和他的复仇军。
当复仇军携刀兵而来，摧毁了大陆上原有的王国之后，是什么让被毁灭的王国的人民没有拿起武器继续抵抗，是什么让他们宁愿在黑魔王的治下生活也不怀念当初的故国。
只靠刀剑和暴力，是杀不尽人民的反抗意志的，也压不住世人的恨意和怒火的。
国王的权柄依赖支持他的人民，无论这位国王再怎样宣传他的权力神圣，亦或是他自己的武力再怎样强大。一个人终究不可能打败一群人，不论通过什么样的方式，谁能获得最多人的支持，谁才是这片土地上最强大的君王。
这个教训，黑魔王在上一次失败的时候就知道了，而利尼维亚人自己却好像忘了...
“但其实，更重要的是过去的契约和传统，没办法帮我们应对这个。”在返回总督府的马车上，阿斯拉从密封的匣子里给奥利拿出了一颗水晶球。
里头印刻了黑魔王记录下的异常星相，还有那只注视着这个世界的眼睛。
“有东西在看着我们，就像猛兽盯着它的猎物一样。”
契约将习俗不同的族群安稳地束缚在自己的地盘上，让野心家学会安分守己的同时，也把世界弄得支离破碎。
当已知世界即是世间全部的时候，这样的各居其位确实能帮人们换到几分和平。
但当世界不再只局限于世人目力所及的山川大地、江河湖海之后，一个支离破碎的世界，就是一群混乱的羔羊。
“那么，我能做些什么。”奥利知道，阿斯拉或者乌兹南费了如此大的力气将她说服，一定不仅仅是挽回她们破裂的母女之情。
......
在双子河战役失败之前，被复仇军俘虏的暮光精灵们原本还在犹豫，他们之中的不少人甚至在策划着如何越狱归队。
但当得知利尼维亚人为了开脱责任，而把战败的原因全推到他们头上的时候，这些暮光精灵愤怒了。
更重要的是，他们知道自己即使逃出去，也无法再被接纳了。
其实利尼维亚人选择这样做原因也很简单，因为迪纳斯王仍然要给剩下的抵抗者打气，而又必须要有人为战争的失败负责。
那么已经整建制被复仇军活捉了去，并且还曾经与利尼维亚人为过敌的暮光精灵便是最好的选择。
哪怕他们曾经是第一批奔赴利尼维亚，帮助利尼维亚抵抗黑魔王的士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