蓬刀人

陈叔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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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一章 八月十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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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从桥上过,碧水下潜行一头黑黢黢的老牛。它昂头换气,牛鼻子喷出一蓬水雾。

牧童躺在岸边打盹,带刺的舌头舔醒了他,叫声“落架”,水牛温顺地低下头。

月姑收回目光,牧童踩着白犄角爬上牛背,她想:“执牛耳未必是盟主。”

白摩醯不知所踪,龙象之姿叫她过目不忘。

月姑走过吱呀的木桥,继续想:“吐蕃诸部山高水远,尚没听说过有一统雪域的大王。想必各部之间,各据为王,暂未尘埃落定,也跟这四分五裂的天下一样。”

激流如注,桥下银鱼飞跃,牧童骑牛悠悠远去。

小丫头两脚横跨,在泉水分梯的天生石墩上,卖力挑起长竿,鱼线甩吊一只麻雀。

她斜绑顶髻,啧啧感叹:“水牛任劳任怨,虎却是山林之王,可见谁能威慑四方,谁就一生为王。”

芒鞋晾在白石上,她高挽裤脚,欢呼着钓起来一条鱼。

月姑定定地瞧她为何开心,小鱼浑然未觉,拿起岸边的鱼篓子,丢进那条鱼,忽然将鱼篓咕嘟一声没下水面。

“红配绿只要不太浓,也不难看嘛。”

小鱼顾影自赏,一眼瞥见月姑的脸,吓得手忙脚乱。篓中银鱼趁机逃出生天,大虾双螯乱舞。

“为何如此?”

月姑清冷开口,小鱼对着高挑白皙的女子骂道:“你长得像撑天柱一样高,干什么用?”

“看你头顶。”

小鱼恼得踢水,月姑将铁笛朝腰后一掩,捻掉脸上的水珠,“生气?”

“愿者留,不愿者走,”小鱼抱起鱼篓,“你不走,我走!”

她踩着汀步圆石上岸,气势汹汹拎起芒鞋,光脚走出半里泥地。

农妇头戴斗笠,在院前簸瘪谷。转过翠崖,小鱼顿时规矩手足,两只搂脖子打架的野猫掉下树梢,吓得她脚步一停。剖鱼刀咕咚掉下鱼篓。

废楼中,传出鹗公和莺婆大打出手的动静:“绑来明花团小女儿,换回武王刀,当然由老子称霸武林!”

“做你的白日梦去吧,我要把刀卖了,买绫罗绸缎和西湖豪宅!”

小鱼噤若寒蝉,抱紧鱼篓子,弯腰捡刀,贴墙溜过废楼。

无依之人脚踏芒鞋,沿那银杏叶的黄昏泥径溜达。板车满载栗子,从她身旁轱辘经过,小鱼腹中一叽,局促地想:“前路无涯,我不信个神仙,怎么活呢?”

西洞庭不缺佛庙,橘猫懒卧黄墙,看守菜畦。

她寻思说:“哈哈,猫打哈欠真丑啊。”

橘子树下的青瓦厢房古老而沧桑,门板倒贴泛白的“福”字,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浮出窗沿。

生迦罗双手受绑,绳端吊在梁上。他赤裸着伤痕累累的上身,余光从干枯的散发间瞥了过来。

“你想要珍珠吗?”

他一开口,小鱼眨了眨眼,生迦罗说:“我的眼是珍珠所做,只要你过来,看着我。”

“你是老虎精修炼成人吧?”

“我能看见你的心。”生迦罗目不转睛,“靠近些,让我看着你。”

玄玄和了了二僧的脚步声率先靠近,一个抽鼻子说:“奇怪,没人动炊?”

另一个答道:“火头僧挖出人形何首乌,要去集市卖了。”

两人扫视栅栏窗棂,生迦罗双臂高高吊起,颓丧地朝窗外垂头,连红蜘蛛从他胸前爬过也毫无知觉。

玄玄嗤道:“等公主找回浪人剑的残骸,我就趁夜黑风高,把这个祸害蒙眼丢进太湖。这一趟得了闻名吐蕃的金环降魔杵,我也不算亏。”

了了摇头说:“阿弥陀佛,得饶人处且饶人。”

数完一百,小鱼悄悄从生迦罗身后探出头,窗外落晖赤红。她伸手打落结网的蜘蛛,话刚到嘴边,抬眼一眩,坠入了他诡异的金眸。

一道利光闪过,麻绳两断。

……

……

八月十五,缥缈峰山脚的市集人满为患,水车轧轧运转清波。

三圣庙外有两个金丝银袍的龙虎山道士,正为一名百岁老寿星做斋醮,男女老幼围成一圈,看法事的戏。隔街相对,火头僧身边的一众乡民,正为仙药赋诗:“好个何首乌,真个球像人。吃了就成仙,六亲都不认!”

“兄台高才,真是神仙人物!”

“过奖,我是不是有点像完颜阿骨打?”

“这是无价之宝啊!”

恭其盛一听,伸手就拿。火头僧急忙捉住他的手腕,他莫名其妙道:“怎么,无价不是白拿?”

“无价是无限大,不是无限小。”

一名硕人女子抱肩发话,她腰系铁笛,又道:“更何况,这就是萝卜。”

火头僧大急:“你还想骗人!”

恭其盛一脚踏碎何首乌,鞋抬起来,真是多汁的脆萝卜,他啐道:“骗子!”

看客很快散尽,一个雪人似的小女孩留在原地。她穿一身藕丝织的衣裳,背后绣一朵斗大荷花,茫然不知所措。

月姑弯腰招手:“妈妈呢?”

“我的牙掉了!”

她举起一枚邀功的乳牙。

月姑陪她坐在路边茶棚,用糖炒栗子的香气勾出小孩的真心话。恭其盛坐在不远处,饮酒等人,听差奉承道:“催纲官,她面目姣好,你娶回去不错。”

恭其盛横眉竖眼,“一上来就喝绿豆饮子,我养得起吗?”

“看她人模人样,肯定衣食无忧。”

“算了吧,我看不惯她贪图享受,喝白水不好吗?将来膝下有了儿女,难道要我一人养家?”

听差嘟哝道:“喝白水的,你又看不上。”

恭其盛浮想联翩,一锤定音道:“娶回去可以,我点了头,她才能喝绿豆饮子。”

月姑拿汤匙撇开苏州绿豆汤面的薄荷叶,舀出碗底五彩斑斓的汤料。

小丫头吃了青红丝,黄鹂似的,絮絮道:“诗容骑黄牛,戴斗笠,穿过粼粼草浪,就像在阿母的秀发上梦游。等挑完了草,我要去庙里收佛香,一把香就是绒球,大殿前全是密密挨挨的红色蒲公英。

“如果诗容想跟佛祖说话,就得先点燃一根蒲公英。

“我说,大肚子阿翁,你看,今年的睡莲收成很好,来年再多点,就更好了。不过呢,也不用太多,别淹没水牛的鼻子,小牛犊还趴在老牛的背上呢……”

晚风钟声,月姑搅动绿豆饮子,诗容望向一旁卖艺人钵中的红蜘蛛,“它怎么啦?”

“发烧。”

“哦,我还以为是蒸螃蟹。”

月姑说:“我给你变个戏法。”

天色红云漫游,她取下腰间空空如也的葫芦,往头顶一举。

诗容眯眼一看,红云正像从葫芦口所冒,这一刻顿时有了仙气。

瑰丽的暮色很短,阮诗容眨完这漫长的一眼,老嬷嬷就哭天喊地找了过来。那老嬷嬷是大越人,说不通汉话,阮舶主而后匆匆来迟。茶客见是还君明珠,纷纷拍手叫好。

“你见过浙东富饶,发现了什么疑难之症?”

萍水相逢,月姑随口一问,阮舶主婉拒:“食君俸禄,为君分忧,这不是你们该考虑的事么?”

“岂有此理!”

恭其盛刚要发作,一名老道士却突然越众而出。

散圣长老一头白发戴蝉冠,毕恭毕敬对月姑行礼,“山人,幸会。”

大越舶主带女儿离开了,阮诗容频频回头。月姑对她举起乳牙,诗容豁齿一笑。

恭其盛顾忌龙虎山的声势,眼睁睁见那老道士跟硕人女子走向缥缈峰,气得一擂桌面,“她嫁给了我,竟敢与人私奔!”

……

……

万里无纤云,市集人来又去。

谢皎左蹦右跳,跳近街头咿咿洒雾的水车。她在滂沱雨下,冲净了满是血汗的脖颈。弯刀掉入水底,直立着散开红晕。

她孤身一人,萍飘乱水,穿过熙熙攘攘的晚市。渔郎打鼓,谢皎听会儿卖鱼词,跟着打拍子。远处灯光朦胧闪烁,徐覆罗跳起来,朝她招手。

谢皎脚步一顿,朝他轻快地走了过去。

“大哥行行好,我吃不得花椒!”

“哈哈,你可别说鱼不好吃,它一生气,说不定会卡你喉咙。”

行菜上菜,徐覆罗当头合十,方桌围了一圈熟人。绿腰挑着兰花指剥虾,施半仙睥睨四顾,举着一团裹冰的布巾敷在右脸。

“嘿,我鬼混回来了。”

谢皎跨坐条凳,喝了一只桃。鱼头白眼瞪人,她抹抹嘴,筷子在桌上一磕,夹开一枚花椒,分别盖住盘中的死鱼眼。

“他怎么了,吃得高兴,脱臼?”

“本大爷中了招蜂引蝶毒。”

施半仙郑重其事,绿腰啪的一下摔了筷子,不问自招:“我跟班主一边跑,一边谈工钱。谁都知道,乐工手停口停,这人可倒好,狼奔豕突追过来,直接把班主撞下了河。佛也忍不了这股火气,我一脚踹树,叫蜂窝砸他个正着!”

徐覆罗噗呲一笑,绿腰顺势从脚边提起一只幽绿的蜂巢,发自肺腑道:“结果捡个宝贝!”

“蜜蜂都冲我来,你不就捡了宝贝么?”施半仙捋一把脸,“我愁到一下长出滋滋的胡茬子!”

绿腰撒手,蜂巢咚的落地,她数落道:“一把年纪见色起意,你还有脸说?就冲你疯癫的样子,胭脂猛虎永远不要被你找到才好!”

施半仙干张大嘴,笑不出来,所以只顾拍手,“拿酒来,不要便宜的!”

谢皎剔鱼腹吃,“这鱼太小,没娘鱼似的……你扁什么嘴?”

徐覆罗嘟哝:“我也没娘。”

她瞟了一眼,“吃得还挺壮。”

徐覆罗喜滋滋地悄声道:“左腿五十八根腿毛,右腿六十七根,我都数得一清二楚!我喝了一晚的酒,幸亏你回来得及时,不然我装醉也买不了账。”

“你说得我荷包一痛,在下道号穷鬼子,天上快掉馅饼,急急如律令。”

她掀开花椒盖,“看,鱼眼都比你眼大。”

“嘿,你爹我……”

“孙子,你竟敢喂我姜丝!”

徐覆罗一瞄,给她挟的那块白鱼肉缠了一圈姜丝,他挠挠头道:“你怎么了,说话夹枪带棒?”

“杀了四只恶鸟。”

谢皎咽下一口闷气,转向施半仙,“你对伯劳门知道多少?”

施半仙立刻精神百倍,“伯劳门是江湖名门弃徒所造的巢穴,以不讲武德为训,出手非死即残,一帮讨打的下三滥!哦,还有个谁,专门袭裆,你说可恨不可恨?”

谢皎不禁好笑,“他再可恨,也没叫你记住尊姓大名?”

施半仙念念有词:“我也学到一二。”

她放下筷子,自斟一杯,“不用记住了,我也学到一二。作为长老借伞的谢礼,千钧一发之际,我踢碎了戴胜的脑袋。”

徐覆罗恍然大悟,“你这一架想必打得不甚美观,一定是被人瞧见了,这才迁怒于我。”

谢皎哼道:“作奸犯科的鼠辈也在混迹江湖,高山流水的对手自然少之又少。”

“谁看见了?”

他凑过来,她顿时弯了两指,作势要勾眼。

徐覆罗端来一盘糯米八宝鸭,反客为主道:“这盘菜叫五谷丰登,鸭肉又肥又香,是来报恩的。吃它,解气!”

“我跟鼠辈对敌,有何进益?”

谢皎一叹,她捏住束发的两条巾角子,高高举起来,“我现在怒发冲冠,你们不要惹我。”

绿腰嘀咕道:“哪有什么棋逢对手?行走江湖,全是三教九流。”

施半仙侃侃而谈:“所谓江湖,不过三教九流。儒释道三教,开山立派,吃的是朝廷正祀香火。九流是讲先秦九家,儒墨道法农名杂,加之纵横、阴阳两家,个中流派没落甚久,平生缘悭一面。”

谢皎嘿道:“什么正祀淫祠?无非就是,三教九流分信众的香火,朝廷分三教九流的香火。”

他转动酒杯,卖个关子,“可是呢,那都是大人物的世界,落到市井巷陌,不讲名流,只讲生意。刀头舔血虽然危险,胆大之徒却敢招摇过市。更有心机深沉之辈,擦肩而过,你也一无所觉。”

谢皎蹙眉说:“你说这些话,究竟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你离真相很远,如隔云泥,不可尽信。”

“说太多漂亮话,容易胃疼。”

她托下巴深思,突发奇想,“流光一弹指,谁听过没有?”

施半仙咳嗽两下,坐立难安,嘘声道:“我只听过风雨一弹指,那是十郡剑门久享盛名的禁招。剑气在手,可御风雨为剑。可惜啊,为免民斗成风,朝廷禁武。久而久之失传,谁也没见过,只剩一些招摇撞骗之徒,假之牟利。剑门守着文王剑,像个没用的太监,根本暴殄天物!”

徐覆罗咧嘴笑道:“哈哈,太监。”

绿腰眼睛飞瞄,在这三人的脸上跳来跳去。

她清清嗓子:“我七岁练轮指,师傅叫我拿生鸡蛋握在手心,要它不掉。我怕摔碎了心疼,就拿煮熟的鹌鹑蛋骗她。”

“哎?”谢皎心思行云流水,“那练太极拳,岂不是要两掌之间抱一只大西瓜?”

徐覆罗吃得喀喀作响,“清炒西瓜皮也好吃,我以前怎么没吃过?”

她语重心长:“这不是刚杀了鸡鸭过节,没有小家禽吃西瓜皮么?”

他拍一下嘴皮,“呸,脑子没嘴快。”

绿腰的五指徐徐抡开,像一朵绽放的花,“童子功是为了让手记住,不是为了让我记住。门派如果败落,一定是从童子功开始败落。名门正派败落,一定是总跟无耻之徒过招,招式动作在变形。”

谢皎深以为然,郑重其事道:“我封绿腰乐师为童子功教教主。”

施半仙顾影自怜,苦酒入喉,呛得直吐沫子。绿腰幸灾乐祸,拍桌子道:“哈哈,报应来了。”

他像个嘴硬的螃蟹,挥舞双螯,阴阳怪气地笑:“算命太多,会遭反噬。这不是老天惩罚,是孱头听不得真话。他听到判词,报复一回;判词应验,又报复一回。”

谢皎点头,快人快语道:“说中了是乌鸦嘴,没说中是妖言惑众。”

绿腰眉头一横,徐覆罗随即举杯,“哎,绿腰姑娘,你那同伴呢?那日在茶楼有缘得见,真是超轶凡尘。”

“你想见她?”

他想了想,“算了,仙人可存不可识。”

“别管她,她命好,只会交游绯紫!”

绿腰搜肠刮肚,大手一挥,鼓成包子脸,面前的醋碟里沉着一枚汤包。

谢皎咦道:“醒醒,醋包!”

她转向徐覆罗,言下微醺,“你喝了一晚,分毫不醉,怎么在船上就能醉?”

他立刻一副醉相,施半仙伸手来争酒喝,二人你推我搡,小打出手。

“干嘛呢,抢着付账?”

谢皎拍案,酒杯咣当晃荡,水面的圆丸波澜起伏。

……

……

空潭沉着一轮黄月,复归平静。

缥缈峰婆娑的树影下,两人闲步穿桥。

“山人面前,岂敢自称散圣?小道葛白眉,五十年前一十八,愿做五十年前的小葛。”

“你也活到了眉如鲜雪的年纪。”

这口吻仿佛年纪相当,葛白眉捋了捋膏面染须的青眉,像五十年前那样跟在她身后,苦笑着说:“我那时没想过,修道竟如此之难。”

“早告诉你,你就未老先衰,一辈子都没法开心。”

月姑走下乘鱼桥的石阶,面前一汪流泉映月。葛白眉吹熄了所提的蝉灯,长袖拢下他手背的老斑,“山人开心过吗?”

“太久了,不记得。”

“你不记得我,不论五十年前,还是五十年后。”

月姑依旧没有看他,凝神观望泡影,仿佛一只想捞水中月的顽猴,正在静待时机。她一动不动,侧脸像冰雪所铸,落叶行水,打破一方灵境。

“在猫狗眼中,你也是长生不死的神。”

她扫过来,目光古井无波。

葛白眉等到答案,却难掩失望,“在你眼中,我也是猫狗吗?”

“你贱视猫狗?”

葛白眉摇头道:“天地不仁,不贵万物,却也一视同仁,不贱万物。”

“一年花,七年金鱼,十三年蝉,人已经是它们的神。何必以人之身,做人的神?”

她身法倏忽,掠水掬起落叶,没等葛白眉反应便飞上桥头。

月姑摊手,掌中露出银杏叶,躺着一只凄凉丧家的竹蜜蜂。

老树响起厚壮的风声,泡影碎成金波。

绿蜂趴在她手指上,断了一片翅膀。月姑一拂,过了没多久,绿蜂毛茸茸的屁股下,悠闲地晃动起了两条纤细的后腿。

“你是我老了之后,最不愿见的人。”

缥缈峰沉默得像神佛指掌,对它而言,葛白眉这句话实在无足轻重。

他拾阶而上,回到乘鱼桥,自顾自地说:“小道五十年无梦,神君大会前夜,屡屡在梦中惊醒。今夜见你形貌未改,了却小道一番孤忧。我先知先觉,也不算坏事。”

竹蜜蜂抖翅飞走,月姑拍拍手,跳下桥头。

她淡然道:“求神拜佛也要买香火,你以斋醮为生,想必很清楚。如今空口无凭,就要托求于我?”

“我深知你的脾性,当然不会烦你。”

葛白眉开怀地笑出声,又缓缓收笑,心事重重,“只不过,龙虎山上,伏魔殿的封印已破,天下必将大乱。我下山修道五十年,早已厌倦分分合合。”

他瞄一眼月姑,竹影如藻荇交横,闪在她背上又很快扫去,像是五十年前玄都观的重重经幡。

葛白眉跟她徐行在无边竹海,似是自言自语:“乱世与否,不看打没打仗。妖魔横行,那离乱世也不远了。”

缥缈峰别馆的飞檐,隐隐高出竹梢,月姑冷清地说:“西洞庭是吴越国投龙简的地方,我亲眼看见他们声势浩大地做法事,但水田依然大旱。百姓搬出龙王牌位,晒到暴裂,以示惩罚。直到把龙王神像毁于烈火,仍旧无济于事。”

霜竹成百上千,幽幽簌簌,一点也不浓,像是得道成仙的玄妙梦境。

她停下脚步,面前是一道红墙飞檐的三清门。霜竹绿林中,孤零零的陈旧泛白。

月姑玩味道:“供奉神像是你,打碎神像也是你。前后判若两人,葛白眉,我信谁好?”

山脚下,神君大会连绵的鱼灯,点染起起落落的楼台民居,像一张喜气洋洋的珍珠网。葛白眉跟她站在这竹海的一豁之地,仿佛一只从深山窥望人间的小妖怪,一时难吐人言。

“凡有所爱,必有所求。凡有所求,必有所应。我见过的很多人,都是最后一面。”

月姑沉沉吐一口息,穿过三清门,一人飘然独往缥缈峰顶。

葛白眉驻足片刻,自觉沧海一粟,心想:“可我见过人间奇胜,还是想与你说。”

……

……

缥缈峰别馆前掠过两个人影,小刀揉了揉眼,疑心中秋月夜见鬼。

他刚从山脚的三圣庙烧香回来,迈进馆里,又一道人影匆匆出门。

“姑娘去哪?”

“你能看见我?”

小刀一愣,登登登后退。

南柯穿着粉白衣裳,风飘裙角,如梦似魅。她张开五指,在小刀眼前一晃,愤然道:“五百年,我等了五百年!”

七十二峰堂摔桌子的动静传过来,南柯捂住了耳朵,想下山又不敢,“你,讲点笑话。”

小刀咳一声,“三圣庙有三尊神像,一个老君,一个佛祖,一个孔子。道士把老君搬到中间,和尚挤开他,让佛祖取而代之。书生踹倒两具神像,将孔子留在当中。他们大打出手,搬弄是非,秃驴和牛鼻子忽然联手,破口大骂:‘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从古至今,分明是你烧我们最多!’”

“好笑吗?”

小刀窘迫道:“我在山脚下亲眼所见……”

“好笑。”南柯面色肃然,“我得亲眼看。”

她跟小刀左右周旋,正迎上一行人酒足饭饱回馆歇息。

徐覆罗对谢皎低声絮语:“盐帮入室恫吓,会在桌上留一把三股叉。叉柄的骨朵拆下来,可以散成四瓣,代替石莲子。”

“石莲子有何用?”

“盐帮晒盐嘛。石莲子投进卤水,能浮起来的就是好卤水。卤水越浓,出盐越多。”

谢皎若有所思,比划道:“两股叉做大,像刨地的钉耙,就能叉住人的腰。生迦罗恶名日盛,我担心有人借他的名头生事,把两股叉送给学宫生徒和慈幼局,能防恶人挥刀……”

她一抬眼,南柯站在灯笼下,含怨望人,扭头就走。

小团主气赳赳地拐进桔香厅,怒喝一杯冷茶。

一行人悠悠入厅,灯火通明,毗邻七十二峰堂。高丽和日本的客商各聚一桌,问丸拿笔比划:“我很忧郁,‘忧欝’的‘欝’字怎么写?”

“你不是写出来了吗?”许斐诚瞟他一眼,“哈哈,林四郎不学无术,讹繁为简。”

问丸竖着写成一排“林四郎”,一把夺回笺纸,讪讪道:“常用的东西,必定简单。”

谢皎探过头,眼睛闪亮发光,接话道:“那越简单的字,应当造得越早。既然越早,就越重要,势必不可或缺,远胜画蛇添足的后生之物。”

“是哇……”

姜仁镜话没说完,拓纯一脚踹向他的椅子脚,叫人噤声。

问丸撂下毛笔,剑拔弩张。徐覆罗旱地拔葱,十分热衷主持公道:“两位自重,自重!”

“贵国地盘阔大,东边不活西边活,极尽转圜的余地,自然多有和事好人。高丽山丘之地,挟在数朋之间,折冲樽俎,自然多有饮血狂徒。”

拓纯冷冷开口,姜仁镜欲言又止,忍气吞声。

就在此时,绿腰大驾光临,抱着绿蜂巢,咣当一声撞开长门:“这里美轮美奂,门口还缺石狮子吗!”

她连人带琴转了一圈,徐覆罗嚷道:“你们都会吹弹唱打,我学个什么,才能与众不同?”

“木鱼。”绿腰正陶醉,势要往谢皎身上一坐,谢皎往她蜂腰一拍,将人轻轻赶走。

绿腰眼疾手快,从南柯的点心碟里,捻起饼饵就咬,“红豆!呸,枣泥。”

这人痴仙下凡,随心所欲突如其来,硬把肝火衬得十分滑稽。拓纯负气离席,姜仁镜吁一口息,对徐覆罗低语:“来的船上,他霸占我的床位。老子一睁开眼,脸上趴只螃蟹!”

绿腰解琴一扫,“别吵了,猜这尾音是往上,还是往下?”

“往下。”姜仁镜笃定,问丸反驳:“分明往上。”

谢皎略一思忖:“上下都有。”

绿腰嘲笑道:“我弹出高低两个宫音,只不过跨了整个五音。和弦听不明白,吵架还能吵明白?你们都在盲人摸象,就她一个耳聪目明。”

……

……

“十几年前,高丽和女真都是辽国的藩国。高丽贸然兴兵曷懒甸,辽国上京也意图借高丽消耗女真诸部,最后女真人杀出重围,建立金国。如果不是这一仗,天下没有人会对女真刮目相待。”

桔香厅二楼,沈晦站在暗处,一手扶栏,凝视着厅下诸人的欢声笑语。

南充华说:“钱的用处很大,但对你我而言,并不大。”

“将人之人和将钱之人,谁更重要?”

“将人之人。”

“将人之人,为钱所将。”沈晦睨一眼明花团主,“南团主,买地贵么?”

“是贵是贱,全凭交易双方所定,不由看客的指指点点所定。酸眉醋眼的闲汉,说那价值连城的和氏璧只值一摔,这是不作数的。”

“是啊,”沈晦沉吟,“买回燕云十六州,不知要经谁的手,花多少钱交易?”

“两浙好在富饶,家蓄百金,仍不在富人之列。坏在财力有恙,立刻就没了朋友。”

南充华叹息,话锋一转:“大儿不成气候,虽念几天闲书,座上交朋一概大字不识,只看重别人待他那猫儿挠痒似的好处,良言苦口断不肯听。”

“我姑妄言之,他只在软骨头面前才能呼风唤雨。心性自卑,不能追随强贤。”

南充华面露苦色,像在说一件丑事:“我何苦说这些呢?正妻走得早,妾室出身不足以登大雅之堂,老夫待这母子仁至义尽。我算是想明白啦,这一代成不了士族,只有靠小女儿了。到时要请芥舟小友,为我亲孙取名定字啊。”

沈晦微笑颔首,“那是自然,我喜欢取名。”

他摸住左臂衣袖下的伤势,“不过,恕芥舟无能,扰了邵护法白云庄的清净。”

“你诛杀伯劳门流匪,为民除害,功过相抵,小邵不会怪罪你。”

南充华举步要走,疲倦道:“乏了,我去七十二峰堂看看,百丈宗和摩尼教分出高下没有?”

“南老。”

沈晦喊住人,南充华停下脚步,他说:“明日就化龙,你回明州,安危应当无虞。”

南充华的背影,在暗处显出一丝上了年纪的佝偻。他摆了摆手,不发一言地离去,消失在通往七十二峰堂的空中廊桥。

沈晦望回灯火通明的大厅,谢皎拿着一本宝相花书皮的簿子,跟姜仁镜聊得正投缘。

南柯在角落瞟她,一只绿袖子像青蛇伸过来,南柯掸开了手,绿腰讪笑。

“玫瑰桃胶汤,我没喝,冷了。你不嫌冷就喝吧。”

南柯推过粉荷盏子盛的甜汤,绿腰笑靥自然开,夸道:“我早就看你眉清目秀了!”

徐覆罗有样学样,南柯呵斥道:“手伸得还挺长,我帮你找个接骨大夫?”

他干笑两声,径自转去问丸和许斐诚背后,伸手倒茶喝了。南柯本想曲线救国,让徐覆罗把谢皎赖过来,哎的一声张望,却没如愿。

问丸板板正正写下一个“饭”字,念道:“麻麻。”

“莽莽?”谢皎又探头,“巴蜀话也有,饭。”

姜仁镜获赠她默写的苏黄诗集,兴高采烈地回房去了。徐覆罗点头道:“有妈在就有饭吃,吃饭找妈,确实有道理。”

谢皎思索道:“这不就像喝奶声么?只不过长大了,换奶为饭,想吃饭的动静变成了妈妈的称呼。我猜,‘啾啾’肯定是幼鸟对母鸟的称呼。”

许斐诚谈笑风生:“风俗殊异,却有相通之处,真有意思。”

“人之本性。”她拍徐覆罗手臂,炫耀一番,“伊坂!”

“什么?”

“牛。”她用刚学的高丽话夸他,“好一头蛮牛!”

徐覆罗心下不以为然,谢皎大方道:“高丽人会高丽话,也会汉话。日本人会日本话,也会汉话。我只会说汉话,这不就输了先机?”

“你又不是使臣。”

“我会开封官话,还会明州乡言,再学了高丽话和日本话,天下之大,哪里去不得?”

问丸赞道:“艺高人胆大。”

徐覆罗吐舌头揶揄:“我会说梦话。”

“对了,谢教主,东海航道如今是谁掌管?”

“怎么了,难道不是官府?”

许斐诚心事重重,“我来的路上,东海有两拨强人,彼此呼啸撞船。小生要护送醍醐寺的座主,回返平安京,担忧归期安危……”

南柯偷望谢皎一眼,心下狐疑,她没想到商团之人相聚却不言商,交朋友只谈此外的阔大天地。万卷书不如万里路,小团主拍着桂花扇,她初出闺阁,很为险恶的万里路发愁。

方窗之外,凌霄花荡荡悠悠垂下来,南柯头上像戴了一顶花冠。

谢皎收回目光,往楼上一扫,二楼安静无人。

她起身掸衣,催道:“走,赏月。”

问丸打开手边一只锦盒,“谢教主,留步。”

那盒里有一柄华丽的团扇,扇面镂空,是由竹丝为骨,贴了三两红叶成画。

“平安京的红叶团扇,定海座主所赠。”

谢皎扬眉,“他不是在躲人么,你们找到他了?”

许斐诚一怔,随即神色如常,说道:“明日僧团要为神君大会化龙做法事,之后座主便不再逗留。我们谈好生意,就尽早回去。”

“多谢,”她不客气,捻起扇柄一转,“后会有期。”

谢皎将跨出门,南柯原本背对她,忽然手臂被人一拽,登登登倒退着走出桔香厅。她揪下凌霄花,朝谢皎丢去,后者一闪,嘿嘿道:“哎,没打中。”

南柯恼怒道:“我跟你有过节,绝交了,谁也不想见谁。”

“去峰顶,赏月,钓鱼。”

谢皎拽人走到凉爽的庭院中,枫树剪影飒飒,巨大的满月正在爬山。

“夜来鱼,”她故作神秘,“长在树梢。”

南柯眼里发亮,跳起来道:“我去拿风衣。”

“真好哄。”

待人跑走,绿腰嗤笑谢皎的伎俩。

“咣当!”

隔壁七十二峰堂的正门霍然洞开,谢皎往树荫一闪,方浓和方仲永肃然走出来。

在那两人身后,却踏枝面色不善,邵甘棠也罕见地露出阴郁神态。

方浓回头抱拳,耿直道:“碎碑我已交付,剩下的事,就劳烦百丈宗公开账目。用已故之人云宝保宗主的名号,募集解天饷,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

邵甘棠冷冷道:“方圣使,你能担保,有朝一日不用自己的名头募集饷钱么?”

方浓莫名其妙,“我是活人,年纪轻轻,能募就能还。香会连日辛劳,每有人手,便处处要钱,我自然明白解天饷何等重要。但钱不能有去无回,贵派宗主早已仙逝,为何不用邵护法的名义,名正言顺,募集解天饷?”

却踏枝怒哼:“你前脚去找云宝相先宗主的墓,白云庄后脚就遭了暗算,还能怎么狡辩?”

方浓皱眉追诘:“摩尼教一帮妇孺老幼,没有欠人血债的本事。神君大会期间,是由百丈宗守卫西洞庭,却护法不如想想,自己放过什么人进岛?”

邵甘棠沉沉说:“我会给方圣使一个答复,待到水落石出,万望摩尼教不吝赔罪。”

“水落石出,我亲自吊唁云宝相,方浓叩首赔罪。”

她走得昂然,方仲永瞄向百丈宗两人,连作两揖:“告辞,告辞。”

邵甘棠眉头紧锁,吩咐却踏枝:“瞒住灵犀谷……”

他的目光倏忽往桂树一扫。

梅花窗下,谢皎捂着绿腰的嘴,绿腰反手压住琵琶弦。一墙之隔,连影子也屏息不动,像块太湖石。

“尤其是抱雪长老。”

一炷香后,二人挪出此院。

绿腰噗的一声喘气,如鱼上岸,跟谢皎穿行在时明时暗的抄手游廊。

“我听徐覆罗说,你有个超轶凡尘的同伴?”

绿腰思忆前尘,忽然闷笑道:“一年前,路歧人许诺,要引荐我给太守献艺,赏赐十分丰厚。那天不巧下雨,我们萍水相逢,就在破庙歇脚。一个陌路女子坐在一角闭目养神,听他说得天花乱坠,突然语出惊人:

“‘你说的太守,莫非是惯好剥皮为鼓的沙太守’?”

窗影斜罩人身,谢皎摇的红叶团扇一停,只见手腕一片白净。

她说:“有杀心总会露马脚,你察觉太晚。”

绿腰自哂道:“死到临头,一语惊雷,直从阎王殿夺路而逃。和尚嘴里有句话,叫‘不退转’,是说善缘不再退失。我再也不想回到孤苦伶仃的过去。”

谢皎心想:“希望我‘不退转’的时机,不会太晚。”

水廊下的波光闪烁,绿腰笑出了声:“依赖别人真好,我再也不想一个人浪迹天涯了。”

她想了想,忽然话锋一转:“方才那个昂首挺胸的女子是谁?不卑不亢,叫人好生羡慕。”

“她非等闲之辈。我自忖生在井底,未必能看到多大一片天。方浓能跳出来,已非俗人。”

“看到这片天,是福是祸?”

月晖如水,别馆大门像生路一样,传来施半仙叽里呱啦的活人叫嚷。

谢皎低声道:“是造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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