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觉寺到了。
万里晴空，风和日丽，古柏森森，枝摇条曳。
正门巍峨耸立，往来香客如织。
孟行不及欣赏，便被誉王直拉往寺庙后方的禅院。
红墙绿瓦，清幽雅静。
一位大和尚正在院中煮茶，一个小沙弥正在忙活着。
誉王大咧咧走进去，闻着茶香问道：
“皇叔今日又不做早课么？”
大和尚呵呵一笑：
“你最近来过皇觉寺么？”
誉王道：“前几日来过一次，不过没来见过皇叔。”
大和尚就说道：“既如此，坐下吃茶吧。”
“哦……”誉王坐下。
大和尚看誉王带来的孟行：“施主最近来过皇觉寺么？”
孟行说道：“不曾来过，今天是第一次来。”
大和尚点点头：“既如此，你也坐下吃茶吧。”
“……”孟行依言坐下。
边上的小沙弥问：“师傅，为何来过的也叫吃茶，不曾来过的也叫吃茶？”
大和尚便笑着对小沙弥道：“你也坐下吃茶。”
“……”
孟行与誉王面面相觑。
小沙弥坐下，仍旧是疑惑不解：“师傅，为何我发问，也叫我吃茶？”
大和尚不答，看向誉王，誉王就好似课上被点名提问的学生，已感觉到头疼无比：
“皇叔，你教徒弟，又关我什么事？”
大和尚又看向孟行。
孟行道：“也不关我什么事。”
大和尚顿时哈哈大笑：“施主自然而然便说出这句话，可见没有分别、计较之心，本性不迷。”
“……”誉王心想，都是一样的回答，你不赞我却赞他，是什么道理？
不过这些话他也不敢说。
端坐的小沙弥顿时恍然大悟：“原来师傅‘来过、没来过’，转语之上令我生起了分别、计较，我已迷失了本性，进入了幻境之中。”
看到师徒两人对话，不要说誉王，就连孟行也开始头疼了！
誉王朝他使了个眼色，两人就似难兄难弟一般。
誉王硬着头皮问道：“皇叔，此来是来向您请教，为何孟行会死而复生，是否佛家的涅盘之术？”
大和尚抬头，仰望风中摇曳的古柏，意味深长地回答道：“你问这话，就好似庭前柏树子。”
“……皇叔，”誉王无言道：“你不要用境界开示来悟我，我不到那个境界，你还是明确告诉我吧，孟行死而复生是不是涅盘？”
“好吧。”大和尚叹气：“我不用境界开示，明确告诉你。”
誉王喜道：“那是否涅盘重生之术？”
大和尚正色，朗声说道：“庭前柏树子！”
“……”
小沙弥扑哧一笑，誉王瞪他一眼，小沙弥不怕他，朝他扮了个鬼脸：“笨蛋，这都不懂！”
“……”誉王脸都绿了：“明远小鬼，你跟我说说，这是什么意思？”
“庭前柏树子虽然存在眼前，但又不妨碍你的事，师傅问你多管闲事做什么？略略略！”
“……啊！”誉王道：“皇叔，你怎么又涮我？”
大和尚摇摇头：“修行需要平常心，孟行复生，又关你什么事，劳你这样关心，寻根问底？你究竟意欲何为？”
“你是为窥探隐秘，还是为了增长见识？你问别人，又怎知真假？你为何不自己学得涅盘法，自然一切明白。”
“……”被他说了一通，誉王张口欲言，却无言以对。
大和尚又道：“你言孟行不敬重你，孟行答敬你一样便是敬，你不悟！到我这里吃茶，还不悟！我刚才非是教明远，而是在教你，你还不懂么？万法归一，一真一切真，一如一切如！”
孟行连忙坐直身体，这个和尚身居寺庙后院之远，但是在他与誉王上山时就已经知道了，还知道了两人的对话，法力深厚！
誉王听了大和尚这些话，颓然道：“皇叔，我知道了。”
“知道什么了？每次都是这样说，每次都不懂。”大和尚道：“明年你来寺中出家。”
“……什么？”誉王万万想不到，来这一趟居然把自己陷了进去：“皇叔，我这……”
“此事已定，你来此修行，这件事我会与皇帝说的。”
‘“……”
一看誉王的如丧考批，却不敢争辩的怂样，孟行便知大事不好，
而誉王对着他一副救命的表情，孟行忙帮誉王解围：
“大师，何为出家？”
大和尚笑道：“此话便似问我去哪儿一般。”
孟行知道他又要打机锋，打起精神问道：“那大师去哪儿？”
“风吹到哪里，我便去哪里。”
诸行无常，一切都有可能发生，考究一切的发生靠的是什么，佛家认为靠缘分。
就好像风，风吹到哪里，我就去哪里。
孟行不断思索，比喻虽好，却有可以深究的地方。拿风来比喻缘，存在的问题是风是外在的，全是外因。
你说风刮到哪里，你就去哪里。这就全凭外在的缘决定了。
这不就变成宿命论了么？
人说法家掐喉，儒家捏肋，佛家抽脊，佛家抽脊，就是宿命论！这一点孟行不赞同。
他想了想道：“要是没有风，你到哪里？”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但风不刮，难道你就走不动了吗？
要是没有风，就哪里也不去，人就坏了。
嘴上说不去，身体却在走，语堕了。
大和尚听出了他的意思和陷阱，哈哈一笑：“脚走到哪里，我就去哪里。”
风可以没有，但脚就在我身上。
孟行又问：
“脚要是不走，你去哪里呢？”
脚，虽然在你身上长着，但有脚就一定要走路吗？难道决定去哪里的是脚吗？
指挥人做出各种行为的，不是眼耳鼻舌身，是心。
只要我想去一个地方，把我的脚砍了，我可以坐轮椅去。坐火车，坐飞机，都可以。
归根到底，想去哪里，取决于我的欲望、我的愿力。
孟行这一下是问到了点子上，
大和尚也听明白了，朗声一笑：“去出家。”
“……”
这就回到原点，孟行问他“什么是出家。”
大和尚绕了一圈，以孟行的答案来解孟行自己的问题。
很显然，这一局是大和尚更胜一筹。
誉王见孟行败下阵来，有些焦急，连连朝孟行使眼色。
孟行一时也是没办法，他属于匆忙上阵，最多昨晚临时抱了佛脚，而大和尚水平很高，他弄不过也属正常。
孟行一时沉默，但是大和尚却不肯善罢甘休。
只因孟行方才问他几次，足见水平，引起了他的兴趣。
觉悟程度不同的人，对世界的理解不一样。
故此大和尚要考较孟行一番。
大和尚便问：“如何是空劫前自己？”
所谓空劫，即无始以来。
佛家讲世界有四劫，成住坏空，空劫以前是指世界未形成之前。
孟行在《千金书》上改恒为常，就涉及到了无中生有的这个问题。
也是佛家讲的空劫。
显然，大和尚也是借此在问孟行《千金书》改字一事。
孟行没想到，到了长京，对于他在《千金书》上改字的第一个考较出现在这里。
而这件事关乎到他改《千金书》一字的根本，因此不能逃避。
同时，又因为这个大和尚是皇帝的叔辈，今天的对答很可能进入皇帝的耳朵。
这件事，也影响到殿试。
孟行立刻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对于改字的事，他自然是早有准备的，和尚一问，自然是问到了他的专业上。
这件事既不能逃避，他也不惧，因此孟行很快回答道：
“井底蛤蟆吞却月，三更不借夜明帘。”
大和尚所问，字面上意思说是：无始以前你是什么东西啊？
佛家认为人也是各种因缘合成的，叫五蕴幻身，所以不存在独立不变的自我。
大和尚问“什么是自己”，可理解为一种试探。
孟行当然知道，所以他不能答“自己如何”，因为根本没有所谓“自己”。
他知道大和尚问的是他对自己的本来面目的理解。
既是面对佛家的人，孟行就决定用佛家的说法来应对。
佛家认为人的身体虽然是幻身，但是佛性却跟佛是一样的，人皆有佛性。
孟行的回答，字面意思是：
井底的蛤蟆吞下了月亮，三更半夜，也不用去借能发光的夜明帘。
背后的意思在于：
他是以蛤蟆自比，蛤蟆的身体虽然丑陋，但他吞下月亮，心中就有佛性，这里月亮就代表人人都具有的佛性。
因为有佛性似月，所以即使三更半夜一片漆黑，也有光明，不需要向外借夜明帘。
这里的佛性，在其他修行者的说法则是慧根、灵觉，其实是一样的东西，不同的称呼。
不借的意思是说，修行成佛全在于自己的佛性上，不用外求。
这句话一出，就连大和尚都没办找到错处。
大和尚心中暗赞，这个南阳郡的解元果然有几把刷子，回答得滴水不漏！
不过，他既是改《千金书》恒字为常，恐怕腹中也有预案，此一问问到了他的准备之处，能回答得出来并不稀奇。
但是能回答这么圆融，能够赞赏一二。
当然，大和尚也不可能这么轻易就认可孟行。
此人的水平他已知道了，而佛家的道理无非就是一个空字，一个佛性，这个举人有备而来，能知道这些并不足为奇。
大和尚心想着，顿时喝道：
“不对，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