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不要，我们不要牢改犯。”听说雷彪牢改过，商场主管的脸色瞬间就冷了下来。转头对身边的人说：“真是，什么人都敢来应聘，我这里是商业集团，又不是强盗团伙，我招保安，又不是招同伙，招进一个劳改犯，这不是给自己招了个家贼吗，算怎么一回事？”
这是说给他身边那个唯唯诺诺的保安听的吗？他这是说给雷彪听的，他这是明目张胆地歧视和侮辱。
这个世界总有一些人用欺侮弱者、贬低他人来彰显自己高人一等。这样的人往往现在有多威风，在上级面前就有多卑微，为了找回他点头哈腰、卑躬屈膝时掉了一地，被随意践踏的尊严，他不停对弱者施暴，寻找平衡、安慰，从中得到自身价值被认同的快感。
可悲、可怜、可恨！
雷彪的拳头捏的“咯咯”响，真想，一拳把那张肥脸打开花，用拳头让他受点教训，他忍住了，他能说什么呢？劳改犯是低等公民，是过街老鼠，人人见了人人喊打，避之不及，这仿佛是社会共识，他有什么权利要求平等待遇？
“嗳，你这人怎么说话的？劳改过咋了？他犯了罪已经受到惩罚，接受教育了，现在出狱了，证明他改造好了，他现在享有跟全体公民一样的平等权利，社区没告诉过你们吗？任何单位和个人都不能歧视他们，社会更应该给他们提供良好的就业环境，只有稳定就业了，他才能好好地重新做人，你不给人家工作的机会就罢了，还说这么难听的话，你信不信我投诉你？”
一个30岁左右的女子，杏眼圆瞪，站出来为雷彪打抱不平。女子身边站着一个高大、英俊的男子，正使劲拉她衣服，小声地耳语道：“欧阳雪你怎么这么喜欢管闲事？人家说的也对，商场招保安，怎么能招这种人呢？”男子一边说，还不时用居高临下的眼神瞄一眼雷彪，姑娘一使劲就挣脱了男子的拉扯。
这个叫欧阳雪的女子狠狠剜了一眼男子说：“这种人是哪种人？都是华夏人，都是黄皮肤人，都是享有选举权和被选举权的人，有什么区别？他被剥夺了政治权利吗？被剥夺了工作的权利吗？没有。那么这个闲事，是个人见了都该管。他用都没用呢，怎么就知道人家是家贼？”欧阳雪这番话与其说，是给身旁男子说的，不如说，是给主管听的。
她话音刚落就引来了现场围观群众的一片掌声和叫好声。
男子一看这把火引到了自己身上，又有那么多群众支援，无奈的叹了一口气，紧锁眉头，不再吭声。
欧阳雪说：“我就看不惯你这种人自以为是的样子，谁给你的权利，让你们可以在公共场合肆意侮辱别人？你们身上这股子戾气不改，今后指不定还要怎么欺负别人呢？”
雷彪不由得打量了女子一番。包子脸，柳叶眉，略施粉黛，头发绾成发髻，着一身白色连衣过膝裙，足蹬杏粉色高跟凉鞋，不算很漂亮，赢在气质佳。
他看着她，感觉很眼熟，似乎已经认识了许久的老朋友。
在哪里见过？他想不起来。也许是梦中，也许前世有未了之缘，今生再续。
那经理是什么人？在社会混久了滑得像泥鳅，识人自有一套。
一看女子盛气凌人的气势，经理立即认怂。他猜测这女子至少是政府的人，才能有这样的气势，才敢路见不平，仗义执言。这种人他们不想惹，为什么？他们和普通群众不同，群众为生计奔忙，既不愿意花时间去研究与己无关的政策，更没机会接触到国家政策。
如果她是政府的人，他们干的就是坐在办公室里研究政策的活，他们把政策研究透了才能给群众讲明白，说清楚。所以，他们懂政策，知门路，她要说投诉，肯定是有相关政策支撑，且投诉有门，到时候不但停业整顿，集中学习，说不定还要接受罚款，既花钱又耽误商场营业收入。
他只是个商场主管，如果事情恶化到那么糟糕的地步，集团公司就会考虑，他这个主管处理事情的能力是不是不强？办事的方式方法是不是存在问题？到那时候，他这个主管还能不能干下去，都得两说。更何况，女子站在了道德的制高点上。
本着“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想法，经理的态度180度大转弯：“这个姑娘......”
“叫谁姑娘呢？叫大姐。”女子生气地说。
“哦哦哦，这位大姐，你说的都对，但是我这里人手够了，这位同志来了没有位置。”经理想糊弄过去。
“人够了干嘛还贴招聘启示？人够了就说人够了，说那么多伤人的话干什么？你们就是门缝里看人，把人看扁了。”女子还不解气。
女子转头看了看雷彪说：“同志，别气馁，这样的人不是多数，会好起来的，祝你早日找到乘心如意的工作。”
雷彪尴尬的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堂堂男子汉竟然让一个小女人为自己挡枪。
雷彪、女子、经理被群众团团围在中间，在众目睽睽之下，雷彪平生第一回尝到了拘谨的滋味。幸亏他脸黑，即使脸已经红到了脖子根，也看得不明显。
他真诚地向女子道谢：“谢谢你。”
女子身边的男子很不耐烦：“你走不走，你不走，我走了啊！”
“你要走你走，谁拉着你了。”女子愠怒，转过头又对雷彪和气地道：“不谢，加油。”还做了个握拳的手势。
女子说完，瞪了经理一眼，踩着高跟鞋离开了，人群也跟着一哄而散。
这已经是这几个月来第N次被拒绝了，没有一技之长，雷彪对职业的期望值并不高，但是，无论哪家，一听说他有十年牢狱经历，毫无例外，拒他于千里之外。
他没有坐公交车，一路走着回了家，心里想：“为什么就没有一个人像那个陌生女子那样，对我们多点宽容呢？只是身边走着的那个男子，别看人高马大，眼神却很软弱，这种男人往往没做不成事。唉！好白菜被猪拱了。”
他回味着刚才那位陌生女子火药味十足的话，品砸着话里话外的意思，雷彪感到“真解气”，比揍主管一顿都解气，想着想着就忘了自己的处境，竟自顾自笑了起来。
家里饭菜已经上桌，母亲在盛饭、摆碗碟。平时只有三个人在家里吃饭，在一张小矮桌上吃，李倩儿还是老样子，饭没好，人已经坐上了桌，脚踩在矮桌的横木上，胸脯靠在曲起的腿上，拿着筷子尝尝这个，挑挑那个。
李倩儿这个吃像，雷彪看不惯，又不想说，随便她吧，她自己觉得好就行了。所以啊，一个人只有爱你的时候才希望你向着好的方向改变，如果他不爱你，你想咋样，他都不会过问，你什么样他都会选择自动屏蔽，视而不见。
雷彪帮着母亲盛好饭菜，也坐了下来。李倩儿阴阳怪气地说：“又没找着工作吧？我怎么说来着？没有人会用一个牢改犯的，你就是不信。”
“那你的意思，我应该怎么办？”雷彪有些不悦。
“你就该去给刘文革他们低个头，他们随便给你个看场子的工作，一个月都少不了大几千，也比你在这瞎耽误功夫强。”李倩儿说。
“我再重复一遍，看场子这种事，我现在不会做，以后也不会做，那是玩命顶罪的活，你懂吗？真要犯罪，那也是我自己犯，绝不会去为别人顶雷。”雷彪愤愤地说：“你要不想现在就当寡妇，你就断了这个念头。”
“倩儿，彪子说的对，日子苦点没关系，只要太平就好。”雷母插话道。
“太平？刘文革、阿布，谁的日子不太平？太平、太平，天下都太平了，他去给人看个场子怎么就不太平了？有钱才能讲太平，没钱想太平也太平不了。”李倩儿怒怼道。
李倩儿说的话也不是没有道理，就买柴米油盐酱醋茶那几个小钱，足以把缺钱的日子撵得鸡飞狗跳。
看李倩儿发火，雷母也不再吱声。
“李倩儿，还要我说多少遍，我不会去给别人当小弟，我有自己的计划。”
“你什么计划？你还以为，你是这个地界的大哥呢？大哥的时代早就过去了。你就是‘心强命不强’，越穷骨头越硬。今天我把话撂在这儿，一个家要吃要喝，以后还会有孩子，孩子也要花钱，你要挣不来钱，我俩的日子就没法过下去？”李倩儿把雷彪抢白的脸红一阵白一阵。
“那我也不会再走从前的老路了，你要嫌我穷，不想过，随时可以走。”
“雷彪，你以为我不想走吗？我是可怜你，我走了，谁肯嫁给你，你就打一辈子光棍，断子绝孙吧你！”李倩儿吼道。
雷彪不想跟李倩儿纠缠，端起碗到院子里，蹲在菜园细梗上，边喂鸽子，边吃饭。
他撒了把食，鸽子从房檐上、树杈上、矮墙上、鸽舍里，四面八方飞了来，“咕咕”叫着吃食。
他喜欢听鸽子“咕咕”的叫声，他觉得比人说话的声音好听多了。
他抬起头看到天上飞来一只陌生的鸽子，在上空盘旋着想落下来吃食又不敢。他把自己的鸽子撵起来，一大群鸽子瞬间便包围了那一只，在群鸽的引诱下，那只不知名的小鸽子落了下来，跟着鸽群一起愉快地吃了起来。
雷彪拿起套网，乘它不备，只一下就扣住了它。
这是一只前塌后翻的转鸽，头和尾巴雪白，爪子上还长得一圈像小姑娘的蓬蓬裙一样的绒毛，比较少见。雷彪十分高兴。
得了一只珍贵的小鸽子 ，让雷彪暂时忘记了李倩儿带给他的挫败。
“欧阳雪，你是不是脑子有问题啊，人家说牢改犯也没说错，有偷摸的习惯到商场上班，那不就是引狼入室吗？你逞什么能？”丈夫陈浩对欧阳雪在商场打抱不平的行为很是看不惯。
“陈浩，你这个人真双标。人家犯过错，已经服过刑了，受过处罚和教育了，凭什么就不能给人家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倒是你们这些从来没被改造过的男人们，今天找小三，明天找小四，还不够，是个女人就跟人家勾勾搭搭，打着‘小赌怡情’的幌子，整日整夜泡在麻将桌上，唱着‘今朝有酒今朝醉’天天喝到不醒人事，睡过马路、尿过床、进过局子、打过老娘，你倒认为应该原谅，必须原谅，不原谅就是翻黑历史，就是没意思。既然，吃喝嫖赌都应该原谅，犯了不在法律惩罚范围内的错，应该原谅，被法律惩罚过的为什么就不可以原谅？”欧阳雪讥诮道。
“那能一样吗？法律都不允许犯的错犯了，就是犯罪，像你说的什么小三、小四，打个小牌，喝个小酒，那是犯错，这怎么能划等号？”陈浩说。
“哼，法律只是对人的最低道德要求，像那些打老婆、找小三，勾搭个没完的男人，屡屡犯错，屡教不改的人，虽然不在法律打击范围内，那才是真正的人渣，有什么权利鄙视别人？”欧阳雪轻蔑地说。
陈浩面上有些挂不住：“欧阳雪，我怎么觉得，你在指桑骂槐，为了一个不相干的陌生人，你在这跟我翻旧帐，你有没有意思？”
“看，我讲你的错就是翻旧帐，你的旧帐你翻都不让翻，却可以眼睁睁看着一个人侮辱另一个有过旧帐，已经还完帐的人。我是没意思，我一点意思也没有，你找有意思的人去啊。”欧阳雪怼道。
话不投机半句多，两个人一路再无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