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清凉走上前去，抚摸这张人脸。
这确实是一张人脸。
那些悬挂无头尸体的细藤，就是来自这张人脸的血管。
“咳咳！咳咳！”
几声剧烈咳嗽响起。
宁清凉看向一旁，高台另一边不知何时出现一个老者。
枯瘦如恶鬼，身上是无数张脸，和脚下那些人脸都是一个模样，只是宁清凉却在其上感受到熟悉气息。
是那些妖魔，化作了这些人脸。
“二位可以叫我藤脸公。”
老者将垂下白发拢起，还是同样一张面目。
一张白玉桌子，几把白玉椅子，随着藤脸公一指，从地下浮出。
“二位请坐。”
宁清凉抓着李包子坐下，跺跺脚下白玉砖，“阵法？”
“是。”
藤脸公答道，又咳嗽一声，“我知道二位有疑问……请听老朽细细道来。”
两百多年前，有一位九境炼气士，误入诡域，被其中大诡重伤，施展减寿秘术逃到这山谷。
因为寿元将尽，想用一根灵藤炼成身外化身，然后夺舍，为了预防能量不够，又布下大阵，能将这周围的活物都抓来，汲取其血肉。
失败了，然后就死了。
这炼气士自有手段，以魂魄身遁入阴间求转世去了，然而这些布置他却没办法停止。
所以他的尸体成功了。
尸体和灵藤结合在一起，人脸藤身，成了非人非妖的某种生灵，灵藤尸。
灵藤尸灵智初生，宛如白纸，只知道按照之前的布置，御使大阵，吞吃搜集来的血肉。
不知不觉杀了有数万生灵，自身也踏入了七境。
就这个吞法，毫不意外入魔了，不过灵藤尸天生赤子之心，再加上一直都凭本能残害生灵，魔气污染对它来说也就那样。
“本来这种日子也过得去，可老朽和阵法结合的太深，每次想出去都不成，我越修炼越难出去，直到我遇见了风大侠。”
藤脸公说到这里的时候，眼睛都在发光。
“等等，他之前来过这里？”
宁清凉忽然插言。
藤脸公摇摇头，“没有，他是用一个纸人来和我交流，我对他十分仰慕，但不知他会不会来赏光，毕竟——”
藤脸公看向四周，“我这里不太适合待客，哦，说起待客……”
藤脸公御使阵法，从虚空中拿出一个酒壶，还有两个酒杯，从壶中倒出的是血红酒液。
“这是阵法提取出的血肉精华，既然二位都是妖族，想来没什么忌讳。”
李包子闻言，颤颤巍巍不敢去接，这些血肉精华，岂不是从那些无头尸体上提取出来的？
宁清凉则是眼睛一亮，见李包子不接，直接将两杯一饮而尽。
藤脸公不解看向李包子，“这位道友不喝么？这些不是鱼肉是鹿肉，不过鱼肉也有，若是道友口味特殊的话……”
“啊？”
李包子一脸茫然，见藤脸公还要再掏，连忙摆手，“不用不用……那些尸体是？”
藤脸公笑道：“哦，原来你是忌讳这个，人是万灵之长，多吃确实无益，我以前不懂，确实吞了百来个，不过那些死尸都是阵法的缘故，我也没得办法。”
李包子顿时傻眼，看着玉桌上空空如也的酒杯说不出话来。
宁清凉刚才被藤脸公带偏话题，此时又问道：“请道友回忆一下，那纸人是何时来的？”
李包子知道宁清凉还是认为这是风颠计划好的，他虽然觉得有些多此一举，但心里未尝没有怀疑，当下凝神听去。
藤脸公想了想道：
“老朽在这山谷不知岁月，何月何日不知道，但知道是一个清晨，我这阵法能吞一丝朝阳之气，老朽一定不会记错。”
宁清凉敛眉沉思片刻，抬头道：“那就请道友回忆一下，阵法在这中间吞了几次朝阳之气？”
“自那之后是九次。”藤脸公笃定道。
九次就是九天，今天是四月十九，现在是上午，也就是说，是四月初十的早上，而我们是四月初十上午遇到风大侠……
李包子脸色霎时苍白，记忆中风颠的脸也狰狞起来。
宁清凉瞥了他一眼，传音道：“看来我说的没错，他从看到我们那一刻，就计划好让我们帮他炼丹。”
藤脸公笑呵呵道：“也是风大侠告诉我，让我抛去本体原身。”
“你是魂魄？”李包子惊讶得站起。
“当然。”藤脸公一掀长袍，下面虚幻无一物。
抛去肉身，魂魄直接接触魔气，顷刻间就会转化为魔魂，到时候将是一个保留吞食血肉本能，还能随时移动的魔头，风颠究竟想干什么……
李包子脸色连续变幻，想到了以前看过的一些杂书，有些修道人为了功德，会有意引导生灵入魔，难道风大侠他也……
宁清凉站起身，走到人脸前，细细抚摸。
一寸寸抚摸去，到额头时，一个凹槽。
“道友本体的内丹，也是给了风颠？”
宁清凉淡淡问道。
藤脸公点头，“是风大侠座下一个叫木童子的，来我这里取走内丹，还对我说取走内丹、借用炼丹炉后，我和他因果已了，以后也不必去找他。”
蒙骗他人入魔，伺机偷人内丹，还用这种话术愚弄别人，他算什么大侠！
李包子将牙齿咬的咯咯作响。
“也是老朽运数到了，那天正好在离澎江不远那个阵法节点吞噬血肉，不然就错过了风大侠的纸人，不知何时才能脱困。”
你是卖了还帮人数钱！
李包子愤愤想道。
宁清凉敏锐察觉到关键，“你是说，你这阵法是可以挪移的？”
藤脸公摇摇头，“只能控制阵法传送到几个节点处，这是那个炼气士布置的，他找了好几个适合的地方，想着一次不成功就传送到别的地方，求一个天时地利相宜，可惜还是死在这里。”
“不过这倒便宜了我，没有阵法节点传送，我也没办法用两百年就炼成了千余年的法力。”
宁清凉点点头，这就解释了木童子为什么能在一天内赶回来，她又传音李包子：
“别气了，风颠不负大侠之名。”
李包子一愣，连忙传音问道：“这是为什么？”
宁清凉道：“你可知道，再让这入魔的灵藤尸成长下去，凭着这能传送的阵法，它能酿成多大的魔灾？说一出世就祸延数千里都不为过。”
“如今虽然手段不光彩，却是实实在在斩断它的修行路。不过此人竟然觉得此处不是待客地方，显然已经懂得羞耻，不复赤子之心，一个心性上天资纵横者就这般毁了，实在令人唏嘘。”
李包子闻言转忧为喜，他可没那么多感慨，只知道魔头都该杀，此时竟埋怨起风颠的仁慈：
“风大侠何不将其杀了，一了百了？”
宁清凉沉吟了一下，她在想风颠是不是有意卖她一个好，让她亲自动手，来获得这一桩功德？
只是她的心里又隐隐觉得，风颠不是这样随意算计人命的人。
宁清凉看着藤脸公身上那些面孔，忽然反应过来，道：“这些妖魔可是风大侠要你杀的？”
“不是！”
“肯定不是！”
“那当然不是！”
“俺们是自愿的！”
“你这傻姑娘，在这说啥呢？”
没想到这一句捅了马蜂窝，藤脸公身上一张张面孔叫嚣起来。
其中一张脸翻上来，却是一个鹿脸，哭哭啼啼道：
“我本是林间一头无忧无虑的小鹿，被这沾染魔气的阵法污染，强行开了灵智，成了妖魔。”
“看我这漂亮得跟宝石似的眼睛，自从成了妖魔，都成了什么样子！”
鹿脸上双眼从中间裂开，几根触须张牙舞爪探出。
“你看看这能叫好看嘛？！”
另一张熊脸翻上来，“俺是一头黑熊，被这魔气污染，本来一张俊脸，硬给俺变成这样！”
那脸上血肉叭叭成卷掉落，未落地而化作阴气消散。
“我是一头山羊……”
“我是一头猿猴……”
“我是……”
现场变成诉苦大会，宁清凉啼笑皆非，却也知道这些都是普通野兽，被魔气强开了灵智，连一丝向道之心也无。
想到这里，又问道：
“藤脸公，你吸收他们，是要干什么？”
“自然是共参大道，不再被魔气污染成没有理智的魔物。”
不再被魔气污染……难道是魔功？可风颠就不怕养虎为患，毕竟所有的魔功都是在玩火……
想到这里，宁清凉妖气威压一放，止住那些面孔的诉苦，“风大侠教了你们什么功法？”
“没有啊。”
藤脸公一脸茫然道，身上其他面孔也摇头。
没有功法？
宁清凉头一次在脸上出现震惊，因为她忽然想到……
“风大侠只是告诉我们，把这灵藤尸祭炼成法器，然后我们再钻进去，就能随时出入了，哦对了，他还教了我们画脸谱，泰山眉，血钗痣……”
李包子越听越心惊，颤抖着声音问道：“我……我怎么听起来，这像是要成为器魂？”
宁清凉低下头，苦涩一笑，“你说的没错，风颠就是要让他们主动成为器魂，然后将这件法器取走，太上忘情，在他面前算个什么东西……”
她还以为，风颠和别人不一样。
可到底，和她，和余北疏，都没什么两样，都是为了自己无所不用其极，只是手段更高明。
“我们把它取走，让风颠竹篮打水一场空！”
李包子看着宁清凉这罕见的神色，莫名心里一痛，当即恶狠狠传音道。
他不知这是宁清凉心情激荡之下，不曾压制自身血脉气息，而自己是被鲤鱼血脉慕强特性影响。
“算了，我们走吧。”
宁清凉有些意兴阑珊，抬腿向外面走去。
“啊呀……你们这就要走？”
藤脸公连忙起身迎接，又扭捏道：“老朽有一个不情之请……请问你们谁的修为比较高？”
李包子有心想直接告诉藤脸公真相，可理智告诉他要是打击得藤脸公入魔，引出魔灾，他就是大罪人，只好冷淡道：
“这是我家主人，我是她的妖宠。”
藤脸公笑道：“那太好了，老朽在今日就将成为器魂，想奉这位姑娘为主，好去看一看外面世界。”
宁清凉骤停脚步，豁然转头，“你知道你要成为器魂……风颠告诉你的？”
藤脸公点头，“对啊。”
“你知不知道成为器魂，你就再不能轮回转世，从此就要和法器休戚相关？”宁清凉沉声道。
修行者，把成为法器器魂，视为仅次于只剩真灵转世的第二坏下场。
藤脸公不在意道：“我知道，这些风大侠和我说的很清楚，可对我来说，我不知道什么是生死，不知道什么是修行，我天生就不懂得这些，又怎么会在意呢？”
“我本来想找风大侠，但风大侠说和我因果已尽，不愿意收我，我心里还埋怨他好人不做到底……今天看到你们，才知道他还是想着我的。”
李包子已不知道说什么好。
风颠，到底是不是大侠？
宁清凉心中悲喜交加。
风颠啊风颠，你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咚！”
正在这时，密室外，大殿中，一声惊天震响。
宁清凉抓起李包子，迅速向大殿飞去。
“哎呀，姑娘，你还没说答不答应呢？”藤脸公在后面跳脚。
“等我回来带你走！”
密室门口处遥遥传来一句话。
藤脸公脸上露出笑容，转身从虚空中抓起一条滴血手臂作笔，为那张巨大人脸描上粗重眉毛……
宁清凉和李包子走进大殿，首先看到了一个出乎意料的人。
吴甲。
吴甲站在原来炼丹炉所处的地方，手脚竟已都恢复完全，右手中托着一只小小炼丹炉。
可他眼中已没有一丝光彩。
下一刻，炼丹炉骤然变大，将他压成肉泥。
余北疏站起身，脸色略显苍白，“是我大意了，没想到这吴甲身负两种神通，一种是遁法，还有一种是极为稀有的强夺法器神通，若非风道友出手，丹炉和丹药就要被他夺走了。”
风颠道：“此人是盗墓贼，有这两种神通不奇怪。”
熊霸天被其一拳击飞，也是受了点伤，谁也没想过一个四肢全无的人，会陡然恢复完全。
经过余北疏的解释，宁清凉和李包子才知道发生了什么。
就在凝丹成功一刻，吴甲陡然跃起，不但四肢恢复完全，而且用出一种近乎瞬移的神通，出现在炼丹炉旁，两息之间祭炼完毕，正要用神通离开。
风颠接连自爆三件四阶飞剑，用剑气雷音将他一剑斩杀。
一次自爆打断吴甲神通，不让他离开，一次自爆破开他的护体真气，一次自爆破去他千锤百炼肉身。
而最后的杀招，在先前自爆飞剑的一块碎片，一块比针大不了多少的碎片，将吴甲太阳穴打了个对穿……
讲到这里，众人心中不约而同浮出一句话：一剑飞出，神鬼辟易！
真正杀人，只需一剑。
然而风颠却没有享受众人震惊目光，而是在反思，自己以为有两件六阶法器，还有熊霸天，对吴甲这四肢全无的人就放松了警惕。
虽然即便他突然出现在丹炉旁，风颠也能反应过来将其斩杀，但让熊霸天受了点小伤，也是不争的事实。
戒骄戒躁，戒骄戒躁……
风颠在心里警示自己几句，从炼丹炉中取出两大三小五枚丹药。
两大枚是八境丹药，三小枚是七境丹药。
风颠自取了带神通的一枚，余北疏取走另一枚大的。
剩下三小枚，宁清凉、李包子、熊霸天各取一枚。
分完丹后，余北疏竟然提出了告辞。
“再和风道友待在一起，即便我是太上忘情，也要被打击放弃七阶法器争夺了。”
余北疏苦笑道。
他已经不再想着什么杀风颠，到现在才发现，风颠不是理论派，他是媲美上古剑修的实战派。
这还杀什么？
风颠沉吟一下，也只好拱手送别，事关道途，无话可说。
就是可惜了这好用的苦力。
宁清凉进密室带走藤脸公，出来却不见风颠踪影，问李包子却说已经走了，不由一怔。
随后看到他连丹炉都没要，思及他对藤脸公说的借用炼丹炉后因果已尽，不由怅然若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