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圣令(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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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老臣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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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已经深了,许王府的寝宫内,依旧亮着烛火。

元僖依旧埋首案卷之中,张良娣只着了小衣,在元僖面前晃来晃去了好久,元僖似根本没看见,她也彻底放弃了对于今夜的努力,只得柔声俯在元僖的耳边道:“王爷倦了吗,要不要妾身拿把热毛巾擦擦脸?”

元僖嗯了一声,仍未抬头,只是接过热毛巾胡乱地擦了擦。

张良娣咬咬下唇,再度柔声道:“王爷累了吗,要不要柔儿为您揉揉肩膀,揉揉太阳?”

元僖点了点头,张良娣忙轻巧地走到他的身边,轻轻地为他按摩着两边的肩膀,顺着一直到背部。然后,解开他头上的束发金冠,散下头发,轻轻地按摩着他的头皮、两边的太阳穴。

元僖只觉得浑身舒畅,满意地嗯了一声。

张良娣轻声软语,在他的耳边柔柔地道:“王爷,看到您这么操劳,妾身真是心疼!又没人赶着您催着您,您为什么要这么拼命做呢!”

元僖忽然用力握紧了张良娣的手,张良娣一痛,惊得险些叫出声来,烛影摇曳映得元僖的脸有一半在阴影之中,他紧咬着下唇,形成一个凹槽,眼睛却是看着前方,道:“因为我要证明,我是最好的,我做得最努力;因为我只有这一个机会……”

张良娣怔怔地看着他的神情,不敢再说一句话。

元僖坐在烛影里,看着远方,他等这一个机会,已经二十年了。人生能有多少个二十年啊?

二十年来,父亲的眼中,只看到了长子元佐,何曾看到次子元僖。只有元佐被父亲亲手抱着上马,手把手地教写字,射猎赋诗、出征会使、商议国政,父亲的身边,永远都是元佐。多少次他祈求上苍能够给他一个机会,让父亲能够看到他。只要有一个机会,他将用尽全力,来证明,父亲最出色的儿子,不仅仅是元佐,还有他元僖。他会比元佐更努力、更珍惜每一次机会,做得更好!

二十年来,眼看着元佐得到一次又一次的恩宠和机会却毫不珍惜,他的心中像是永远有一团火在烧。可是这样的恩宠和机会却永远不肯降落到他的身上!

既然上苍没有给他这样的机会,他只有自己去争取这一次机会。那一天的重阳节,金明池宴罢,他带着诸王,有意经过元佐的府邸。他引着大家喧闹的时候,那团火就一直在他的胸中烧灼着,直到他咬着牙,终于松开了手中的海东青。

那天,他的海东青飞进了元佐的后花园中。

生死祸福,在此一举,然而这一次的赌注,他赢了。

他赢得了父亲,赢得了皇储之位,赢得了天下。

所以,他不能放松,他要抓住这倾尽生死博来的机会,来让父皇,让群臣,让天下看一看,大宋最出色的皇子,不是赵元佐,而是他赵元僖。

许王元僖自就任开封府尹的第一天,就到任就职,勤于政事。雷厉风行地革新除弊,每日里殚精竭虑,席不暇暖,一扫开封府多年无主而形成的颓风惰习。

皇帝得到开封府判官吕端、推官张载的报告,欣慰地点了点头。

腊月二十四日,是辞社日,此日之后,民间不再开火,因此也叫“过小年”。宫中多在此日设宴庆祝,这一年,皇帝在对诸王赐宴时,特地对许王进行了嘉奖。

当皇帝含笑看着元僖时,当众人的眼光全部注目在元僖的身上时,元僖伏地谢恩,只觉得眼前一热,差点落泪。他等了多少年,终于等到了这一天。

今年的年底,格外地不同。因为本月就是封后大典。

从封后的圣旨下到赶在年底前封后,不过一个多月时间,只因时间紧迫,而封后大典事项极多,礼部、鸿胪寺忙了个晕头转向。

古时,天子之正妻曰“后”。秦汉以后,皇帝的正妻称皇后。皇后历有“国母”之尊,居中宫,主内治,统率各宫嫔妃,地位极崇。

封后之制,先说册符:皇后的玉册,要用珉玉五十简,匣依玉册的长短制就;皇后之玺用黄金铸就,有一寸五分见方,高有一寸,上有鎏文曰“皇后之宝”,盘螭纽。皇后之绶并缘册宝法物均以古法旧制为之,匣、盝之上,朱漆金涂银装。宋皇后之册立,与《通礼》有异,不立仪仗,不设汤沐县。

但皇后依旧是一国之母,身份尊贵,册后大典,也是隆重异常。皆是选用元旦之日,文武百官着朝服肃立,由宰相、次相任册宝使,皇后着大礼服接册宝,入正殿升坐,受内外命妇称贺。

皇后再换上常服,谢皇帝、皇太后。百官诣东上阁门拜表贺。然后,皇后再入宫,在礼乐伴奏声中与皇帝行礼。这琐碎异常的大婚典礼至此才算结束。

皇帝看着新皇后,也是心绪万千。他早年于后周时娶了滁州刺史之女尹氏,可惜早亡。后又娶了符氏,她两个姐姐先后做过后周世宗柴荣的皇后。符氏家族雄强,皇帝当年为晋王时,是他得力之助。可惜符氏亦是短命,在他登基前一年就去世了。

而新皇后李氏,父兄俱是名将,是符氏死后,先帝时为他聘下的继妃,但未过门就先帝驾崩,及至皇帝登基,迎她入宫主持宫务,虽有皇后之实,却无皇后之名。但她仍然无怨无悔,帮着皇帝主持宫务,善待妃嫔及诸子。更因自己生子夭折,将元佐与元休视为已出,多加呵护。

皇帝当日一心想立长子元佐为储,就欲立元佐之后,再追封元佐生母为皇后,再次才是立德妃为后。只先是前头还有秦王赵廷美与皇侄赵德昭、赵德芳挡着,因此一再延后,后来又因元佐违逆父意,最终自弃储位。难得李德妃贤惠之至,不但内心无怨,后竟又为了元佐,不顾皇帝雷霆之怒,犯颜相救。皇帝也就在那一刻下定决心,要立刻立她为后。

而皇后李氏,何曾不是内心起伏未平。皇后之位悬在她的眼前多少年,却始终是咫尺之遥,更遥于千万里。她的夫婿是杀伐果断的帝王,更令她如覆薄冰,不仅要谨言慎行,更要勇于下注。而她终于赌赢了,把握准皇帝对楚王的爱惜之心,犯颜直谏,终得皇帝之心。更令侄女李氏随楚王入南宫自禁,将皇长孙亲手抚育,而令自己处于不败之地。

当此夜,帝后彼此感慨,更增情深。

皇帝下旨,为贺封后大典,京城张灯结彩,金吾不禁,狂欢三日。

皇后、皇储既定,自皇帝登基以来,内政诸事缠绕,自德昭之死到现在,终于一切尘埃落定,都有了一个了结,虽然其中有不尽如人意处,但是毕竟已经没有内忧。皇帝终于可以全力来对付外患了。

此时,一切北伐辽国的准备都已经就绪,粮草、兵马、辎重、后援都已经齐备。吸取前一次大军过于集中,不够灵活的失败经验,此次,决定兵分三路,实现自柴世宗以来收取幽云十六州的宿愿。

朝堂上,文武百官都为着伐辽而激动,而唯一提出异议的,是丞相赵普。

赵普出列的时候,心情不是不矛盾的。曾记当日与那个血气方刚的寇准争执时,他觉得自己已经变得冷漠。当今皇帝不是先皇,他早已经知道,因此在朝堂上,他已经远失当年的锐气,他没有为田仁朗的冤案而出头,他抛弃秦王赵廷美而自保。然而今天,他又要逆龙鳞了。

因为田仁朗也罢、赵廷美也罢,都只是牺牲一两个人的事而已,他可以冷血他可以不管;而北伐,却有可能对整个大宋的江山社稷、后世子孙造成影响,他不能不开口说话。因为大宋江山,他也是一手参与建造的人。

所以当赵普出列:“臣以为,北伐之举,万万不可!”

曹彬看着赵普,他发现这两年间的那个冷漠因循的老官僚消失了,昔年那个刚毅果断未有能比的开国丞相赵普又回来了。

皇帝微微不悦:“老丞相有何见解?”

赵普道:“陛下自翦平太原,怀徕闽、浙,混一诸夏,大振英声,十年之间,遂臻广济。远人不服,自古圣王置之度外,何足介意?窃虑邪谄之辈,蒙蔽睿聪,致兴无名之师,深蹈不测之地。臣载披典籍,颇识前言,窃见汉武时主父偃、徐乐、严安所上书及唐相姚无崇献明皇十事,忠言至论,可举而行。伏望万机之暇,一赐观览,其失未远,虽悔可追。”

皇帝冷笑:“你这是将朕比作汉武、明皇了?朕倒是觉得汉武有一句话说得不错:凡犯我大汉天威者,虽远必诛!幽云十六州,朕势在必得!”

赵普叩首道:“昔年先皇在日,曾置府库,言贮足七库,赎买十六州。辽人贪财,则不动刀兵,唾手可得。若是辽人不许,则以此七府之财,招天下兵马,再行攻打。此时国家初兴,财力不足,一旦兴兵,则国库空虚,百姓受苦。且,辽国虽然主少事多,然有耶律休哥、韩德让等名将,未可轻视。望陛下三思。”

皇帝淡淡笑道:“那依卿之见呢?”

赵普道:“臣倒有一个万全之策。自今日起,望陛下精调御膳,保养圣躬,轻徭薄役,不兴战事,百姓能够安居乐业,国家富庶。则将来必可见边烽不警,外户不扃,则外国小邦,自会率土归仁;殊方异俗,相率响化,辽国独将焉往?陛下计不出此,乃信邪诌之徒,谓契丹主少事多,所以用武,以中陛下之意。陛下乐祸求功,以为万全,臣窃以为不可。伏愿陛下审其虚实,究其妄谬,正奸臣误国之罪,罢将士伐燕之师。”

皇帝怒极,脸上却是不动声色:“若是朕不允呢?”

赵普取下头上的七梁冠,从容地道:“古之人尚闻尸谏,老臣未死,岂敢百谀为安身之计而不言哉?”

皇帝怒极反笑:“哈哈哈,老丞相言重了。丞相,你老了,老年人自然畏事,这也是人之常情,朕岂会隆罪于你!”拂袖而起,“退朝!”

赵普独自跪在殿中,良久,缓缓站起。

当晚,圣旨下:“赵普有功国家,朕昔与游,今齿发衰矣,不容烦以中枢事务,应择善地处置。今出为武胜军节度、检校太尉兼侍中,钦此!”

随旨,赐皇帝亲笔所书御制诗一首,诗中一派风清月明、赏花弄月之雅事,另赐黄金一斗,以慰老丞相多年辛劳。

次日,西风萧萧,赵普奉旨出京,前往武胜之地,丞相李沆,奉旨相送。

赵普登程之后,李沆回宫报禀情况。

皇帝缓缓问道:“赵普有何话说?”

李沆心中早已经想定,便拣了好的回答道:“赵老相公说:陛下关爱臣下,赐臣之诗,臣当刻石为铭,与臣朽骨同葬泉下,此生余年,无以报答圣恩,希来世能够继续为陛下得效犬马之劳。”

皇帝点头道:“赵普三朝老臣,最是知事,朕也是不忍见他如此年迈,犹如此辛苦,让他去颐养天年,也是爱惜他的意思。”

李沆笑道:“正是,臣早上听了赵相这样的言语,如今复闻陛下圣谕,真是令人感动。从古到今,君臣能够如此善始善终者太少了,只有陛下与赵相,可谓两全其美。”

皇帝哈哈一笑,此事便就此带过。

十日后,下旨北伐。

此次兵分四路,以天平军节度使曹彬为幽州道行营前军马步水陆都部署,河阳三城节度使崔彦进为其副使为中军;再以侍卫马军都指挥使、彰化军节度使米信为西北道都部署,沙州观察使杜彦圭为副使,直取雄州;以侍卫步军都指挥使、静难军节度使田重进为定州路都部署,直取飞狐;同时,以检校太师、忠武军节度使潘美为云、应、朔等州都部署,云州观察使杨业副之,直取雁门。

临行前,皇帝面见众将,出示阵图,令众将必须依阵图所计划行事:“潘美可带一支兵,直往云州;诸将带领数十万大军,但声言进取幽州,路上可缓缓而进,不许贪利。敌人闻得大兵到来,必悉众救范阳,不暇顾及山后,那时掩杀过去,就可获胜了。”曹彬等叩辞而退。

大军出发之日的前一天,庚辰,夜漏一刻,北方有赤气如城,至天明仍未散去。京城议论纷纷,不知是吉是凶。

韩王府的门前,忽然冷落了下来。

韩王元休,本是楚王元佐的同母弟,当人人看好楚王元佐将为皇储之时,自然对着韩王也是唯恐巴结不及。在楚王生病的那段日子里,因皇帝有旨不得打扰楚王养病,倒累得韩王府的大门,险些儿被人挤破。

谁料到天心莫测风云急变,楚王废为庶人囚于南宫,昔日不起眼的二皇子元僖,居然进封许王就任开封府尹,成了内定的皇储。

一时间,曾将韩王府门前的挤得水泄不通的车马轿子,悉数转到了许王府前。

世态炎凉,最为失落的,莫过于韩王妃潘蝶。

她是自小到大,被捧在手心宠惯了的人儿,何曾受过半点委屈,这几个月来,骤见这些趋炎附势的嘴脸,心中不禁有气,回到府中,也埋怨元休无能,不曾讨得父皇的欢心,楚王不该发疯,自毁前程不算,还连累了韩王府。

元休本已为楚王之事五内俱焚,一听这话,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两人争吵更多,更加不合。满腹的不如意处,幸得有刘娥红巾翠袖,娇声软语,能为他消愁解闷。

这日,刘娥见他愁容满面,亲手切下一块鹌鹑饼,喂在他嘴里。元休无意识地张嘴,正咀嚼着,刘娥忽然笑道:“就这么吃了,这若是板桥三娘子的烧饼,你该怎么办?”

元休一愣,思及前事,忽然喷笑:“我若是变成驴,那你呢?”他也切了一块饼,塞在刘娥嘴里,坏笑道:“那就委屈你也变成小母驴,和我一道去驮麦子了。”

刘娥嗔他一眼道:“你就舍得让我驮麦子?”

元休笑道:“我驮,我驮。我争取多吃些,变个大驴,让我们小娥歇着。”

被这么一打岔,他的胃口倒是好了很多,欢声笑语地吃了起来。

饭毕,刘娥又拿了自己初学作诗的草稿来,得意笑道:“其实作诗有什么难的,你说那杜甫是诗圣,又赞贯休和尚诗作得好,如今我已胜过他们一倍了!”

元休惊讶笑问:“小娥居然如此厉害了?”

刘娥道:“杜甫写的是‘两个黄鹂鸣翠柳。’我这可是‘四个黄鹂鸣翠柳。’岂不胜他一倍了?”

元休一口茶含在嘴里,猝不及防喷了出来,刘娥忙帮他拍着胸口。

元休一把将她揽在怀里,笑拍她道:“小娥啊,你变坏了!让你看《太平广记》,你学了里面的笑话,偏来捉弄我。”

刘娥笑道:“我哪里学它了!那贯休只会写‘数声清磬是非外,一个闲人天地间。’我写的是‘万声清磬是非外,两个闲人天地间。’”

元休把她的头埋在胸口,只觉得无一处不合心,不一处不可意,笑道:“小娥,有时候我真想,不用理会那些是是非非,就和你做天地间的两个快活闲人。”

潘美奉旨,挂帅征辽。临行前一日,韩王妃潘蝶去太师府为父亲饯行。席间父女依依惜别,见父亲两鬓白发悄生,潘蝶心中,不胜伤感。

回程路上,感时伤怀,回想昔年承欢膝下,到如今,自己已为人妇,可恨王爷薄情,下婢无耻,世事多变,人情炎凉。可恶那刘媪,满口答应自己会想办法,到如今却只会推托。

正想着,忽然只觉得车身猛地一震,差点将她摔倒,不由大怒,掀开压翟车的帘子道:“混账,你们怎么驾车的?”

跟随的内侍吓得忙回道:“回王妃,前头路口处,有马车与我们争道。本来我们已经先行一步,谁知道那马车硬是夺路,奴才们勒马急了些,惊了王妃,请王妃原谅!”

潘蝶大怒:“岂有此理,哪家的马车敢与我争道,他们没长眼睛吗,没看到是王妃压翟车吗?”

内侍吃吃地道:“是,王妃,对方也是压翟车,是许王妃的车驾!”

“许、许王妃?”潘蝶话到嘴边,只得硬生咽下,咬牙道,“既是许王妃的车驾,那便罢了!”将车帘重重往下一甩,喝道,“让她先过去吧!”

许王妃的车驾仪卫甚多,潘蝶等了好一会儿,对方的车驾还未过完。韩王妃的压翟车停在路中,便有路人好奇地议论起来。潘蝶在车内听得声声入耳:“你们看哪,许王府可真了不得,一个侍妾出行,韩王妃也得让道。”

“咦,那不是许王妃的车驾嘛!”

“那里头才不是许王妃呢,那里头坐的是许王的妾张良娣,她每次回娘家,都要用许王妃的车驾,我就住她家不远,经常见的。许王妃回娘家,才不走这条道呢!”

“这个张良娣可真放肆,敢用王妃的车驾!”

“她可得宠了,连王妃都要让她三分,可惜肚子不争气。她要是生下个一男半女的,王爷肯定废了王妃将她扶正。”

潘蝶听得又惊又怒,掀开车帘喝道:“来人!”

忙有人应道:“奴才在!”

潘蝶逼问道:“马车里坐的到底是谁,是许王妃还是旁人?”

那内侍也已经听到路人的议论,吓坏了,只得道:“奴才们只看到是许王妃的车驾,这轿帘遮着仪卫甚多,奴才们也不知道里头坐的是谁。不过尊卑有别,上下有分,王妃的车驾,哪个人敢擅乘?”

潘蝶大怒:“混账,给我把那车驾拦下!”

一名内侍自前头跑过来道:“王妃,许王妃的车驾已经全部过去了,咱们是否可以起驾了?”

潘蝶再往前看,但见前方尘灰喧天,许王妃的压翟车只见尾部的紫色勋带一闪而没,眼见是来不及拦下了,只得恨恨地甩下车帘,道:“起驾,去许王府!”

那内侍犹豫道:“王妃,算了吧,许王可是皇储!”

潘蝶咬牙道:“那又怎么样,我可不能白受气!我今天非得弄个明白不可,那车驾到底是不是许王妃。”

潘蝶也不回府,一径直往许王府而去。到了许王府,许王妃李氏站在滴水檐下相迎,含笑道:“三弟妹好久不见,今天怎么有空来了,真是稀客!”

潘蝶佯笑道:“是极是极,我真是该打,这么久未向皇兄皇嫂来请安,今天可不就是登门请罪来了。许王殿下何在?”

李氏叹道:“唉,弟妹真是别提了,自任了开封府尹,白日他必在府衙内,晚上必是抱着案卷办公事到深夜。说句不怕你笑话,现在就是我连见他一面都难!”

潘蝶听着心中大不是滋味,李氏说话本不经意,听到她的耳中,却似是句句在炫耀许王成为开封府尹的荣光,对映着韩王府门前冷落,更是刺心。她咬了咬牙,见李氏一身家常打扮,故意道:“皇嫂今日可有出门?”

李氏笑道:“近一个月来,我都没出过门了。”

潘蝶冷笑道:“那我方才还见着皇嫂的车驾在我前面行过呢,仪卫排场极大,路人都说许王妃出门好威风呢,想是我看错了。”

李氏怔了一怔,脸色微变,看着身边的近侍,那近侍畏畏缩缩地点了点头。李氏心中已经明白,只得勉强笑道:“弟妹原没看错,那是我的车驾。”

潘蝶步步逼问:“皇嫂又没出门,那空车驾怎么会跑到街上去了?”

李氏只得道:“今儿王爷恩准,让张良娣回娘家省亲,偏生她的马车坏了,我就把我的暂借给她一用,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儿。”

潘蝶冷笑道:“话可不是这么说的,这上下尊卑有别,王妃的车驾,代表的是王妃的身份。皇嫂真是好说话,她今天借马车皇嫂给了,赶明儿她要借王妃的金印,皇嫂也给吗?”

她这般咄咄逼人,李氏的脸上也有些挂不住了,强笑道:“弟妹今日怎么说话呢,我并没有得罪你,这原也是我们家的事,这车驾借也由我,不借也由我。张良娣一向乖巧,挺能讨我喜欢的,所以我赏她坐一次,这也没什么!我和王爷成亲这么些时日来,王爷待我极好,我们从来都是相敬如宾,不要说拌嘴儿,王爷同我说话,连声音都不曾大过。不是我说你,弟妹这不容人的脾气,也该改改了,难怪我常听人说,你成日家和三弟拌嘴。做王妃,也得有些王妃的气度容量。”

潘蝶的脸红了又青,强忍着泪,道:“二皇嫂说的是呢,难怪许王府一王二妃呢。像皇嫂这等超人的的气度容量,潘蝶自问做不到,告辞!”

李氏坐着不动,吩咐道:“乳娘,代我送韩王妃。”

潘蝶坐上压翟车,这一气非同小可,独自在车内眼泪一下子就下来了,恨恨地想道:“做人做到她这么可怜,这样打碎牙齿和血吞还能要装出一副甘之如饴的样子,真真不如死了算了。我决不会让自己这么可怜,教一个侍妾欺到自己头上来!”由许王妃又勾起刘娥之事:“是了,我府中还有那个小贱人呢,哼,想我卧榻之旁,岂容他人鼾睡!”

她这一日着了气恼,回到府中,便“病了”,恹恹地到了晚上,连晚膳也不吃,都摔了出去。耳中,却一直想着今日那些路边闲汉的话:“她要是生下个一男半女的,王爷肯定废了王妃将她扶正了!”暗暗咬了咬牙,心想着元休在揽月阁的时间越来越多,保不齐那贱婢有了身孕,到时候就更困难了。夜长梦多,形势逼她,她自逼别人去。

王妃“病了”,主理王府事务的刘媪,忙忙过来探望。潘蝶正没精打彩地躺着,见是刘媪进来,勉强一笑道:“妈妈来了,坐罢!”

刘媪告了罪坐下,见潘蝶脸色虽然有些苍白,气色倒还好,殷勤地问:“老身听说王妃欠安,特地来探望,但不知王妃哪里不舒服了?”

潘蝶指了指自己的心口,懒洋洋地道:“我心里头不舒服,窝心!”

刘媪吃惊道:“这心症可大可小,传过御医请脉用药了吗?”

潘蝶淡淡地道:“我这病,御医瞧了也没用,我心里头不舒服,吃龙肉也是无用。”

“这……”刘媪语塞道,“王妃,也请自己放宽心些,不要想太多了。”

潘蝶眼神凌厉,盯着刘媪道:“我这病怎么来的,怎么治,全在妈妈身上呢!”

刘媪有些退缩:“王妃,老身又不是大夫,怎么治王妃的病?”

潘蝶冷笑道:“心病要心药医,记得妈妈对我说过,半年之内给我解决掉的。”

刘媪叹了一口气:“王妃,此事老身实是为难……”

潘蝶冷冷地道:“这我不管,你自己也说了,心症可大可小,可是这病根不去,我这病是断断难好!我知道妈妈为难,但这半年之期,你说来可不是为了搪塞我的吧!”

刘媪忙道:“怎么会呢,王妃多心了!”

潘蝶冷笑道:“我想妈妈也不是这样的人,你我谁跟谁呀!听说这次,您老人家的儿子,也在征辽军中吧!”

刘媪忙应道:“是,小儿卑微,不敢打扰王妃清听。”

潘蝶淡淡地笑道:“从军好啊,你看本朝多少名门高第,可不都是自军中来的。太祖爷没有这一根棍棒打天下,哪有这万里江山;我父亲身经百战,出将入相,可不都是自这军中来的。父皇很看重这次征辽呢,咱们大军准备了这些时日,对付这些契丹人,那是一场必胜之战。今天我去送父亲,他老人家还对我说:如今天下已定,打完这次战,以后就很难再有打大仗的机会了。你儿子赶上了一个好时候呀,将来拜将封侯,您老人家后福无穷,等着做老封君呢!”

刘媪笑得口都合不拢来:“哪里哪里,小儿无知,不过是为国效力,也见见世面而已,讨王妃吉言,我只盼着他顺顺当当回来就好!”

潘蝶叹了一口气道:“这倒也是的,常言道一将功成万骨枯,荣华富贵虽好,性命平安还是更重要的。到了战场,生死可就难料了。当年随太祖起事,到现在也没多少人剩下了。我父亲身上数道伤痕,可都是死里逃生留下的。他曾说他的心口边上有一道箭伤,只差得一寸,就穿心了。辽人多诈,最擅长弓箭和伏击之术,打小儿我看府中有三四十个家将,随我父亲上了战场后,也就回来个三四个。纵是封妻荫子,又有什么用!哦,对了,您老人家还没有儿媳吧!”

刘媪已经听得脸色发白,手中的帕子早已经绞作一团:“这,王妃,小儿可是在潘太师的军中,您求他老人家多关照关照小儿吧!能不能让他回来,我就这么一个儿子,宁可他在府中一辈子,不要出人头地,我们娘儿俩安安心心地过罢!”

潘蝶笑道:“您老人家可是不懂军中的事,既然入了军籍,仗没打完,怎么可以走呢!不过……”

刘媪已经听出她话中的意思:“不过什么,王妃有事尽管吩咐,老身能做到的,无不照办!”

潘蝶笃定地笑道:“若是你儿子运气好,被安排在中军帐中或者是后路运粮,危险性就小一些。只是我父亲军纪最是严明,我可不敢讨这个没趣儿。再则,我现在还病着呢,起不得身!”

刘媪沉默片刻:“那王妃打算什么时候可以病好起身?”

潘蝶似笑非笑地看着她:“那得看您老人家,打算什么时候治好我的病?反正,我不急!”

刘媪叹了一口气道:“时间这么急,也只有……,唉,老身明天就进宫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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