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苑。
烛火昏暗摇曳,飞蛾扑悬其上,眨眼被灼成飞灰。
青衣倚于案前,信手撒下一把珠子,一式八子,落子成卦,见状娥眉轻蹙,低声喃喃:“东南巽字,卦落中天……”
窗外圆月皎皎,遍洒群山,是个难得的晴夜。
仲夏萤火微芒,所念将成,所望将至,轮回将始。
……
很久不见这样大的雨了,伸手不见五指的夜中偏偏有若有若无的黑气萦绕,见了人就直冲冲扑过去,非得提起十成十的精力才能将其阻于身外,遑论雨中三两步就可见一个不管不顾扑上来的“人”。
说到底也不知算不算个“人”了。最开始只是不小心沾染上了黑气,渐渐就不可控地七窍流血,从双眼开始,到鼻翼、嘴唇、脸颊,最后是双耳,一点一点蚕食溃烂,到最后脖子以上血肉模糊,只剩下粘连着零星血肉的头骨。
除此之外的身体倒是没有异样,不过总能扭曲成诡异的弧度,扑过来时却异常稳健,张开只剩牙骨的血盆大口就往人身上咬。被咬的人不多时又会变成如此模样。
如此瘟疫一般,小村庄内“活尸”数量以可怖的速度增长,侥幸躲过的人们只能躲在山腰的破庙里,无助,绝望——那些东西越来越近,迟早会爬上来。
如果不能躲开,多活一时也是好的。
陈旧的木门从外被一脚踹开,众人惊惶望去,见到来人才纷纷松了一小口气,又垂下头默默无言。
为首的男子匆匆踏进庙内,轻手轻脚放下肩上早就吓晕的老人,在角落里一排昏迷不醒的人之间。
身后跟着两男两女,清一色的靛青道袍,同样扛着四个呼吸微弱的人。
裴兰棠好不容易放下肩上的人,面上早已涨的通红,索性一屁股瘫坐在地上,随手抹了把汗,大口大口地喘气。
“我不行了,就算天塌下来我也不想动了。”
裴云景帮着其余人将救回的百姓安顿好,取下腰间的水壶,拔了塞子递给她:“多喝点。大家都先歇一歇,半个时辰后再出发。”
裴兰棠嘴一撇:“这都第八趟了,我真的没力气了。”
“不如让女子留下歇息,我们三个去就行了。”洛宁之掏出随身的解病丸,示意杨无双将人扶起,一人一颗喂下。“还好村里人不多,幸存者基本都在这里了。再出去搜一趟应该差不多了。”
裴兰棠摇头:“我随口说说,还是救人要紧。”
裴云景扫了眼,估摸大约有百来号人:“兰棠和杨师妹留下照顾乡亲们,姚师弟也留下,我和二师弟再出去看一眼。”
“我也一起,没道理要特殊照顾我。”姚子衿说着就想起来,不出意外双腿发软又倒了回去。
裴兰棠见状哈哈大笑:“别瞎折腾了,就你那小身板还不如我呢!”
姚子衿小声嘟囔:“不就是一次考核跑在我前面吗?还不是倒数第二。”
“倒数第二也比你倒数第一厉害!”
“嘁,上上回你不也是倒数第一?”
“那是我让你。”
裴云景听不下去:“次次都是你俩垫底,不知道在争什么。”
裴兰棠无可反驳又气不过:“我只是不爱修炼,又不是不行!”
洛宁之笑着插话:“大师兄忘了?小师妹拿过其他名次的。”
裴云景想了想:“是有一回,有两名弟子吃坏肚子,半途弃赛了,兰棠拿了个倒数第三。”
洛宁之道:“给人高兴的跑去三峰殿门口放烟火,火星子落到花圃里,把陆师叔精心养了半年的兰花叶烫了个洞。”
“二师兄!”裴兰棠顺手就将水壶朝人砸过去。
洛宁之笑着避开:“不过幸好姚师弟来了。”
姚子衿震惊:“什么叫幸好我来?原来我拜师之前一直都是你垫底吗?”
“你别逼我揍你!”
“只有我不离不弃陪你,你竟然还想揍我?”姚子衿兴致勃勃,“二师兄然后呢然后呢?”
洛宁之嗤笑:“然后?然后大师兄关了她三天禁闭,只一晚她就待不住偷偷溜出来,结果被大师兄抓个正着,又塞回去关了一个月。”
裴云景补充:“一个月零三天。”
洛宁之道:“好像出来后没半个月就又犯事给关进去了。”
姚子衿狂笑不止:“我说怎么禁闭室里吃穿用度一应俱全,你把禁闭室当卧房吗?”
洛宁之道:“可不是,每日吃食都是拣着小师妹爱吃的送去,禁闭室伙食比弟子们都要好。”
姚子衿:“为什么我就没这个待遇?”
洛宁之斜眼:“大师兄惯着呗。”
裴云景轻咳两声。
姚子衿:“那我回去就努努力,争取不跟师姐抢饭吃。”
裴兰棠:“……小姚子你真的会被我打死。”
姚子衿舒服地伸了个懒腰,安慰道:“修为不代表一切,躺着多轻松自在,有志不在垫底。”
裴兰棠听乐了,颔首道:“小姚深得我心。”
姚子衿也随她一抬下巴表示赞同。
洛宁之:“哈哈哈哈哈!”
裴云景早就习惯这两人插科打诨,懒得再搭理他们,于是转向一直沉默的女子,问道:“杨师妹可还好?”
杨无双刚想回谢,裴兰棠却抢在之前道:“又没缺胳膊少腿的,你管她做什么?”
裴云景瞪她一眼,斥道:“兰棠!”
裴兰棠也不服气瞪回去,裴云景半分不让,气氛一时僵滞,最终还是她先妥协,收回眼神一言不发,赌着气坐到姚子衿身边去了。
裴云景无奈,歉道:“她性子如此,你不要在意。”
杨无双只是微微点头示意,转身往庙深处照顾其他人去了。
裴云景叹气。
洛宁之解释道:“怪不得小师妹。虽是我自家师妹,说到底我心中也是有症结的。”
裴云景顿了顿,心里惭愧:“其实我也有。但既已是同宗就该和睦相处,如此实在不该。”
姚子衿听得云里雾里:“我入门晚,不知其中缘由,所以大家为何都有点……排斥……杨师姐?”
“还能为什么?”裴兰棠冷哼,“姓杨,还敢来沧清门,自讨苦吃。”
“杨……”姚子衿想了想,顿时茅塞顿开,“是祁山杨氏的杨?”
“不然呢?”裴兰棠咬牙,“她敢来就怪不得大家不待见。”
姚子衿了然:“那难怪……”
裴兰棠耸耸肩:“道理我都懂,但是劝我也没用,我做不来表面功夫,装不出兄友弟恭。”
裴云景还想说些什么,最内里的角落中突然一阵骚动,原本歇息着的百姓纷纷惊醒,看清情状后顿时发了疯,朝着唯一能庇护他们的一行人惊惶逃来。
“有人中病了!瘟疫!瘟疫来了!”
“救救我!我不想死!”
几人面色一凛,裴云景艰难拨开人群,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病发的是这趟他们刚救回来的一个中年男子,他们两人合力才将人抬回来。薄衫包不住那人夸张的肌肉,病发状态下双臂青筋暴起,此时正七窍流血,面部皮肤隐约开始溃烂,眼珠里混合着血泪流下的还有腐烂的脓水,更加狰狞可怖。
裴云景厉声道:“都退后!兰棠和姚师弟带着百姓退到门边,二师弟与我掩护。”
在众人屏息凝视间,那男子的头突然整个向后旋转,颈部骨骼碎裂的声音格外清晰响亮,露出一口逐渐变得尖利的牙,嘴角直咧到耳根,歪着头冲他们狂笑。
裴云景突然惊起,匆忙道:“杨无双呢!谁见到杨无双了?”
不等其他人回答,那男子的身子一同转了过来,刚恢复原位就张开血盆大口,嘶吼着猛地拔腿朝他们飞奔而来。
几人皆严阵以待,却见一道靛青身影直扑而上,整个人从背后紧紧锁住男子的四肢,双手卡着剑鞘勒住他的脖子,咬着牙铆足了力将人制住动弹不得。
“杨无双!”
裴云景脸色铁青,毫不犹豫抽出剑冲上去,剑尖直指男子心口。
那男子突然对着他一笑,下一刻脖颈一转,直接与杨无双面对面,露出尖牙就冲她面门咬去。
杨无双一惊,急忙松手闪开。那男子却反客为主将她锁住,身子一转两人位置互换,将其直对向裴云景的剑尖!
长剑已经近在咫尺,裴云景根本来不及收力,电光石火间准备强行震断右手经脉,突然一颗石子飞来打在剑刃上,力道之大竟直接将他连剑带人弹开几丈之外。
又两颗石子飞出,一颗直击男子背心,令其双腿发软跪倒在地,杨无双乘机逃开。另一打在其胸骨正下方,男子立刻软绵绵瘫倒下去,闭气昏厥。
一切发生的太快,众人还未反应过来,只听头顶传来一道温煦透亮的男音。
“领头的把人捆住,医师给小姑娘喂清心丸,小魔女带人去后堂检查身上有无伤口。”
众人顺着声音的方向看去,男子悬坐在横梁上,一手枕着头,翘着腿优哉游哉,嘴里还叼着根草茎,正饶有兴致地垂眸斜眼打量着下方的一切。
裴云景率先反应过来,收了剑抱拳作揖:“多谢前辈相救。”
“前辈谈不上,虚长几分见识。再不照做那人可醒了。”
裴云景连忙取出捆仙锁,将昏迷的男子绑了个结结实实。洛宁之依言给杨无双喂下清心丸。
“兰棠,带杨师妹去后堂。”
“?”裴兰棠惊讶看向梁上的男子,“小魔女是说我?”
男子环顾四周,问道:“还有谁?”
“你给我下来!姑奶奶让你见见什么叫小魔女!”
男子撇嘴:“你大师兄不也这么觉得?”
裴兰棠询问看向裴云景。
裴云景假装没看见。
姚子衿在最后偷偷比了个拇指。
裴兰棠:“……”
裴云景将百姓们安置回角落,又把那男子扔到门边,设了个结界困住,才又返回。
裴兰棠领着杨无双从后堂出来,不情不愿道:“看过了,没有伤。”
杨无双面色微讪,垂眸不语。
裴云景再次至横梁下向男子作揖。“在下沧清门旭阳峰裴云景,敢问前辈怎么称呼?”
男子抿唇静默着看了他许久,裴云景一直保持着弯腰俯首的姿势没有变。
他眨眨眼,轻身跃下,悄然落在裴云景眼前,也躬身行礼道:“在下黎霁。”
“你是黎霁?”不止裴兰棠,听到这个名字的几人都是讶然。
“是那个半年前横空出世,一人挑遍宗门世家无败的黎霁?”
“夸张了,刚二十家,还在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