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暴君当药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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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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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瞻慢条斯理地捻着指上的扳指,一时没说话。他脸上亦没有什么表情,让人猜不透他此刻的情绪。

霍佑安打量了一眼他的神色,笑着开口打圆场:“周自仪,你到底是为了行谏臣之责,还是以权谋私执意带走你这假妹妹?据我所知,你和她毫无血缘关系,这兄长之位怕是站不稳。你执意为她出面,也不怕惹人闲话?”

“我周自仪无愧天地,更无愧于心。”

霍佑安笑着继续说:“依我看,瓜田李下,她跟你回去毫无道理。你且先回去……”

“姑娘!”莺时的呼声打断了霍佑安的话。

霍澜音猛地推开车门,不等放下踩脚凳,也没用旁人搀扶,直接跳下了马车。她脚步一歪,身子趔趄了一下,惹得莺时惊呼。

霍澜音推开马车前的侍卫,朝前跑去。她紧紧抿着唇,攥着裙子的手也紧紧。分明经过深思熟虑晓得先跟卫瞻入东宫再慢慢说动他才是最好的方法,可是当有人为她奋不顾身,她又有什么可畏惧的?即使是最差的结果,她也愿意承受!

她跑到卫瞻马侧,攥着他的马缰,仰头望着他。

“我想回家看看母亲……”霍澜音的眼睛早就被泪水打湿,长长的眼睫黏连。她攥着马缰的手挪了挪,去拉卫瞻的手,她的手在微微发抖。她用几近哀求的声音小声求他:“我想回去看母亲,我想为她亲自煮药,日夜守在她身边。我好想我母亲……”

眼泪簌簌落下,她的声音越来越更咽,带着哭腔。

周自仪皱眉,放在膝上的手慢慢攥成拳。

“等母亲好一些,我就乖乖回来。我没有骗你。我这次真的没有骗你了……以后也都不会骗你了……”

卫瞻盯着她的眼睛,他抬手,指腹抹去她眼角噙着的泪,她脸上的泪水却湿了他的掌心,湿漉漉的。

他推开霍澜音的手,驾马朝着宫门冲去。

霍澜音急急向后躲避,堪堪站稳身子,望向卫瞻扬长而去的背影。

他放她走了……

霍澜音望着他的背影,心里松了口气的同时,一种酸涩婉转蔓延。眼泪好像落进了心窝里,难受得要命。

霍佑安摇头,去追卫瞻。

周自仪伏地跪拜:“恭送殿下。”

“阿音,回家了。”周自仪走到霍澜音面前,微笑着说。他语气那样寻常,将霍澜音的记忆一下子拉到很久之前。

熟悉的兄长。

霍澜音轻轻点头,跟着周自仪坐上马车。

宫门不远处,停了一顶软轿。轿外的小丫鬟掀开轿帘,说:“姑娘,那位就是周自仪!”

李家姑娘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柔声说:“大殿下今日回宫,宫里必是要忙。我们回吧,改日再进宫寻小公主。”

小轿转了方向,回到相府。

霍澜音坐上马车后,一直低着头。她不想让周自仪看她这么狼狈的样子,她拼命擦眼泪,可是怎么也擦不干净。

一方帕子出现在视线里,她接过帕子,这才抬头。

“哥哥……”只唤了这一声,眼泪又落下来。

“不必多言。”周自仪道。

霍澜音点点头,明白周自仪的意思。若她道谢,反倒是疏远。她努力平复自己,甚至扯出笑脸来,克制地用寻常语气问:“多久能回家,我母亲可好?”

“这个时辰你母亲应该服了药睡着,我们先去别的地方。”

霍澜音有些意外:“什么地方?”

“小狐狸!”外面传来霍佑安的声音。

马车停下来,周自仪推开车门,问:“霍小将军有什么事?”

霍佑安没理他,调转马头停在车窗旁,将一个包裹扔进去,道:“你的东西。让之说别的东西你可能不要了,那条绿裙子或许还要吧。”

霍澜音掀开帘子,霍佑安猛地看见她那张哭花了脸,愣了一下。

“霍小将军,殿下可在生气?”霍澜音问。

霍佑安“啧”了一声,语气带着嘲意:“想知道就自己回去问,别朝我打听消息。”

“霍小将军,你和殿下关系非同一般。希望你能劝劝殿下……”

“霍澜音。”霍佑安打断她的话,“你怕殿下怪罪?嗤。是不是在你眼里殿下当真善恶不分是个恶人?你根本不了解他,真不知道他怎么瞎了眼喜欢你这只狐狸!驾!”

霍佑安调转马头,不停霍澜音的解释。

“姑娘。”莺时捡起被扔到地上的包袱递给霍澜音。

霍澜音打开包袱,摸了摸那条艾绿的裙子,然后在包袱里取出一个檀木小盒。檀木小盒被她打开,指腹捻过被缠了一层布的扳指。

完好的。

霍澜音轻轻舒了口气。

霍佑安扔进来的时候没有摔碎,幸好。

坐在对面的周自仪安静地看着霍澜音的动作。

马车转来转去,驶进一条破旧僻静的小巷,在一处狭小的旧宅院门前停下。周自仪先下马车,立在一侧,伸出手。

霍澜音将手递给他的时候,有一瞬间的懵怔。记忆的门一下子打开,好像又回到了幼时兄长带她出门玩的旧时光。

霍澜音下了马车,扫了一眼面前的旧宅院,什么也没问,跟着周自仪进去。

“小姑娘,应当不记得我了吧?”一个坡脚老头笑眯眯地出现。

霍澜音想了一下。

“司徒爷爷?”

“诶!小姑娘还记得我哩!”司徒十三本来就小的眼睛笑得成了一条缝。

“当然记得爷爷,爷爷是我的救命恩人。”

司徒十三笑着说:“进屋来!”

霍澜音幼时重病,正是司徒十三用花药为她续了命。

霍澜音满心疑惑地进了屋,在司徒十三的指使下坐下。

“把手给我。”

霍澜音看一眼桌子上的脉枕,疑惑地望向周自仪。周自仪微笑着对她点点头,她才将手放在脉枕上,由着司徒十三诊脉。

“小姑娘,你先前做药引时,吃了多久的药?”

“三个月。”

司徒十三点点头。

霍澜音没有问什么,却隐约猜到了。她望向司徒十三,看着他的眉头一点点皱起。

司徒十三松了手,他说:“小姑娘,别怕疼,我只在你手指上割一点点。”

霍澜音把手递给他。

“不疼呦!”司徒十三笑眯眯地在霍澜音的手指上割了一个小口子。

霍澜音心中惴惴,面上却微笑着说:“司徒爷爷,我不是小孩子了,不怕疼的。”

“嘿嘿,那等下有一点疼,你忍一忍。”

霍澜音点头。

司徒十三打开一个暗红的小瓷瓶,把里面白色的药粉倒在霍澜音被割破的指腹。

霍澜音尖利地叫出声。

那是她从未体验过的痛!

周自仪立刻蹲下来,紧紧握住她的手。

司徒十三也对霍澜音的反应十分意外,他立刻用杯子里的水泼在泼在霍澜音的手上,又对一旁的莺时说:“去打井水给你家姑娘洗手。”

“没事了。”周自仪轻轻拍着霍澜音的背。

霍澜音从来没这么痛过,即使是当初小腿被狼撕咬也没这样好似心肺被撕裂地痛。不过这痛觉来得凶猛,去得也迅速。

“已经没事了。”霍澜音努力笑出来,只是脸色依旧苍白。

“小姑娘,你可知道那药引的药方?中途可换过药方?”

“我不知道药方,只知道不止一种药,送来的药经常不同,我也没问,只是喝下去。”

周自仪脸上最后的那一点微笑也终于是散了。

霍澜音看着周自仪和司徒十三打算出去说话,她忙说:“没有什么是我不能听的。”

司徒十三看向周自仪。

周自仪沉吟片刻,回头望向霍澜音,对上妹妹坚持的目光,他最终点了点头。

“是药三分毒,何况是没病的人吃了三个月的药。这药仍潜在体内,至于影响嘛……”司徒十三犹豫了一下,“我暂且说不好。咱们现在要做的是尽快将那些东西从身体里赶出去。不能再用药了,只能靠针灸来慢慢调理着。”

霍澜音垂下眼睛,心里空落落的。

是她疏忽了,因为一直没觉得身体哪里不舒服,竟没有想过为人做药引会不会伤害她自己的身体。

肩上忽然一沉,霍澜音抬起眼睛,对上周自仪含着和煦笑意的眼。

他说:“阿音,回家了。”

“好。”霍澜音弯起眼睛。

刚到周府,小厮赶忙迎上来,愁眉苦脸:“大爷,老爷发了好大的脾气,喊您去呢!”

“知道了。你且去回父亲我送阿音到她母亲那里,立刻过去。”

小厮犹豫了一下,只好这样去回话。

霍澜音心下不安,她问:“哥哥,父亲那边……”

“勿要多虑,万事有我。”

霍澜音侧着脸,静静望着周自仪。

“为何如此看着为兄?”周自仪问。

霍澜音浅浅地笑了,她说:“哥哥还是哥哥。”

“我永远都是你的兄长。”

“嗯。”霍澜音轻轻点头,“我记住了……”

周自仪将霍澜音送到姚氏居住的小院门口,道:“我且送你到这里,这便往父亲那里去了。”

“好。”

霍澜音立在小院门口,望着周自仪离开的背影。他一手负于身后,脚步永远从容不迫。霍澜音还记得小时候和哥哥一起读书,钦羡文人风骨。如今,哥哥便成了书卷中文人的样子。

莺时开心地笑:“姑娘,有大爷在可真好!”

“谁在外面?”稻时从小院出来,见到霍澜音脸上迅速攀上笑容,“姑娘!大爷果真将你接回来了!”

“我母亲怎么样了?”霍澜音急问。

稻时脸上的笑滞了滞,才重新笑着说:“前些日子是凶险了回,最近也好了些。夫人中午饭后服了药,现在还睡着。夫人睡前还在念着姑娘呢!”

说话间,霍澜音已随着稻时进了屋。

屋子里浓浓的药味儿遮不住母亲身上熟悉的气息,霍澜音的眼泪再一次湿了。她疾步悄声走到床前,望着母亲消瘦苍白的脸色,困在她眼眶里的热泪一下子滚落。

“女儿不孝……”她跪坐在地,双手搭在床沿,深深望着母亲。

有的人分别时不知道思念有多深,重逢时一下子涌出来的想念汹涌得能将她淹没。

稻时和莺时急忙将霍澜音扶起来。

“姑娘莫伤心。”

霍澜音在床边坐下,压低了声音:“没事,我在这儿陪着母亲。”

莺时和稻时都退了下去,只留霍澜音单独陪在姚氏身边。

霍澜音凝望着母亲,心酸又心疼。她的思绪飘啊飘,凌乱的记忆在打转。从小到大和母亲相处的一幕幕浮现眼前。

她趴在母亲身边,这让等母亲醒过来就能立刻看见她。

不多时,稻时匆匆跑进来,声音又急又低:“姑娘,大爷和老爷在书房里起了争执!”

霍澜音皱眉,急忙起身,往书房去。

书房里。

周玉清气愤地训斥:“你以为你是谁?青天大老爷?替天行道?为官半年,你说你得罪了多少朝中大臣!这些人哪个是你能惹得起的!”

周自仪一手负于身后,气定神闲而立。

周玉清看见他这个样子就来气。

“你读书考功名是为了光耀门楣,岂能如此胡作非为不计后果!如今看来,你还不如留在西泽当个教书先生!前阵子反驳王爷,昨日得罪了陈督主,今日竟敢拦大殿下的马车。你疯了吧?再这么下去,咱们周家都要跟着你完蛋!”

“光耀门楣是小志,报效国家乃为大志。”周自仪朗声道。

“你!”周玉清指着周自仪,“我和你说了这么多,你一句听不进去是不是。啊?咱们从西泽那样的小地方来到京城是多不容易的机会?你母亲为你祈了多少福念了多少经,换来你今日福报!文官千千万,非要做谏臣!史上谏臣哪个有好下场?”

周玉清深吸一口气,努力克制着胸腔里的愤怒,放缓了语气:“自仪,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你太年轻,太意气用事,不懂明哲保身的道理。至刚易折啊!这天下不平之事太多,你管不过来,也没那个能力去管。听父亲一句劝,收起你的大志,好好去做相门婿,调职,日后必将前程似锦。”

周自仪失望地望着自己的父亲,道:“父亲从小送儿去学堂读书,学圣贤之道。如今却告诉儿子要明哲保身,蒙上自己的眼睛视阴暗不见,甚至与阴暗同流合污。”

“这世间并非非黑即白!”周玉清拍桌子。

周自仪反驳:“这世间之所以非黑即白,正是有无数贤者坚持正义,与恶者抗衡。若人人利己明哲保身,黑暗蚕食,只剩漆黑暗潭永无白昼。亦不存在父亲所言之非黑即白。”

“一派胡言!”周玉清更怒,“你能耐了!你要做贤者撕开黑暗!你要铲平天下不平事了!连命也不要了!”

周自仪朗声道:“凭我一己之力自不可能。即使是萤火之光,若能为白昼发一分亮,肝脑涂地死而后已。”

“糊涂!不会变通为愚蠢!不思后果为不孝!”周玉清怒不可遏,“若你还认我这个父亲,立刻调职,不要再做这谏臣!”

周自仪望着父亲,说:“父亲,您也是上过战场的人。”

周玉清愣了一下。

“乱世时,先烈抛头颅洒热血,不畏生死。如今太平盛世,我若贪生怕死,连真话都不敢说,怎对得起死在战场上的十余万白骨!”周自仪深吸一口气,“我们北衍因为腐烂而被灭国。汾南的断壁残垣仍未修复,时刻提醒着我们国耻不可忘!不仁的君主,荒淫的王侯,庸贪的臣子。这些都在一步步将北衍推向另一场灭亡!”

“你给我住口!”周玉清摔了桌子上的茶器,玉器碎了一地。

周自仪昂首而立,不畏不愧。

“你你你……”周玉清看着比他高半头的儿子,气得全身都在打颤,“好……朝堂那些事情先不说,你今日去拦大殿下的马车简直愚蠢至极!你顾不顾你妹妹的名声!”

“不顾阿音名声的人是父亲,不是我。若她再嫁旁人,我们该坦诚相告她的经历,否则为不真诚。她是受害者,她没有错,没有什么值得遮掩的。若她今生不再嫁,她没有父亲,我这个兄长养她一辈子。”

“你!”周玉清气得坐在椅子上。

当初他将霍澜音送去做药引时便知道周自仪必然反对,所以他撒了谎,只说大殿下路过看中霍澜音,霍澜音也甘愿陪大殿下离开。

可他千算万算没想到同乡一个颇为不对付的人升迁至京城,将他把霍澜音送去给卫瞻当药引这事儿说了出去。

一传十十传百,京城早已人尽皆知,又如何瞒得过刚正不阿的周自仪?

周玉清努力说服周自仪:“自仪,你妹妹的容貌你知道,她身怀异香的事情你也知道。她这样的女子是需要地位高的人保护的……”

“父亲。”周自仪打断他的话,“您是否也曾用同样的说辞骗过阿音?”

周玉清努力压制的火气又升起来:“你这话什么意思?”

“不需旁的男子,阿音足以保护自己。推她做药引,才是将她推进黑暗。父亲将话说得慈悲,实则不过因为想要用阿音巴结大殿下。因为知道送女人到大殿下身边不易,所以甘愿送她去做药引。清白人家不会推女儿为妾,何况是连妾都不如的药引。父亲,您这种行为在书上被称为卖女求荣。”

“我还不都是为了你的前程!”周玉清气得浑身发抖,声音也变得尖利。

周自仪闭了下眼睛,低声道:“父亲,您承认了。”

“那又如何?一个女人!一个父不详生母为奴的女人而已!”周玉清围着周自仪走来走去,“你长本事了!你这个不孝子竟敢如此对父亲!你是不是还要取家法对你老子下手?”

提到家法,周玉清更是愤怒。他来京城本是享福的,没想到这个儿子制定了一套莫名其妙的家法。

“不敢。”周自仪缓缓摇头,“但,父错子偿。”

“什么?”周玉清不敢置信地看着周自仪。

“清风,取家法。”周自仪缓步往外走。

他推开书房的门,看见霍澜音站在外面。

“哥哥……”霍澜音哭红了眼睛。

他对霍澜音微笑着轻轻颔首,而后经过她,缓步走向庭院中央,一掀长衫前摆,端正跪下。

“爷,您忍着点……”清风握着鞭子。

“开始吧。”周自仪微笑着。

当第一鞭子落在周自仪的背上,万里晴天的天忽然响起一道雷声,乌云迅速卷来,轰鸣雷声落下大雨。

雷声遮了落在周自仪背上的鞭声。雨水湿了他的衣裳,鲜血亦染红了他的白衣。而他跪在那里,面带微笑,从容不迫。

霍澜音她跪坐在周自仪身边,早就泣不成声。

自从身世大白,她经历了那么多,见过太多的背叛、舍弃、嘲笑、陷害,也遇到过更多很善良的人帮助她。可她总觉得缺了点什么,今日方明白,她终于也有了家人的庇护。

原来被家人不顾一切保护的滋味是这样的啊……

周玉清怔怔站在门口,整个人又愤怒又心疼。

难道是他错了吗?难道真的是他错了吗?

五十鞭结束,血肉模糊。

清风更咽着说:“爷,够了,您起吧……”

周自仪道:“顶撞父亲,为不孝。加十鞭。”

清风用袖子擦了擦眼睛,重新握紧鞭子。

又十鞭结束,霍澜音哭着去扶周自仪。周自仪轻轻推开她的手,他朝着周玉清伏地跪拜,字字坚决:“有人为官求荣华富贵,儿子从仕立志效仿贤者,唯愿以一腔热血献江河。儿子不孝。”

以额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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