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回溯到叛乱当晚。
长安城，净住寺。
桑赤若一身僧袍，坐定在会龙亭的石桌旁，看向夜色中的皇城。
在他的面前，放着一壶酒，一个酒杯。
桑赤若先是看了看天色，接着给自己斟了一杯酒，将其放在桌上，静静等待。
时间也不知过去了多久，原本寂静的长安城中，突然传来了一声低沉的爆炸。
皇城方向的天空，被火焰烧灼变色，硝烟升起，逐渐遮蔽了视线。
亲眼目睹这一幕的桑赤若，突然咧开嘴，大笑了起来。
他一边笑，一边拿起桌上的酒，宛如欣赏画作一般，看着远方的一切，接着一仰脖，将杯中之酒一饮而尽。
就这样，爆炸声一直在持续，壶中之酒也逐渐少了下去。
就在酒水还剩下一半的时候，桑赤若正在愉悦，突然听见院外传来了脚步声。
桑赤若连忙站起身，警醒的看向院门，一个身影在他眼中慢慢放大，朝着会龙亭一路走来。
借着风灯，桑赤若慢慢看清了那人的长相，眼睛不由睁大，不敢置信的问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孔攸走入亭中，坐在石凳上，没有理会惊愕的桑赤若，微笑说道：“我为何不能来？”
桑赤若：“你是如何找到这里的？！”
孔攸：“这里？你指的是，这些年来吐蕃人作为秘密据点的净住寺，还是你隐匿在长安的藏身地？”
听到这里，桑赤若惊恐的发现，对面这个其貌不扬的唐人，似乎是早已经看破了一切。
向后退了几步，桑赤若开始观察周遭，打算寻找逃离之路。
对于此举，孔攸嗤之以鼻的说道：“我劝你老实坐下。”
桑赤若自然不肯坐以待毙，猛地转身，打算发足狂奔。
一只弩箭破空射来，直接刺入桑赤若的右小腿。
发出一声惨叫，桑赤若抱着小腿，跌坐在地上，挣扎不止。
孔攸瞥了一眼桑赤若，平静说道：“我告诉过你，你最好坐下。”
桑赤若面露凶光，看向孔攸。
后者一脸的云淡风轻，说出的话却是让人不寒而栗：“如果你还不老实，下次射中的，恐怕就是你的头了。”
桑赤若一愣，犹豫片刻，最终抱着伤腿，一瘸一拐的走入石亭，坐到孔攸的对面，沉声问道：“你究竟想怎么样？！”
孔攸没有回答桑赤若的提问，而是自顾自的说道：“上次你我见面，好像是在长安城外的长生寺。一别多时，大论的样貌变了不少，我起初险些没有认出来。”
桑赤若转了转眼珠，咬着牙说道：“你侍奉的那位皇帝，如今伤重卧床，而叛军又在攻打皇城，唐国颓象已现，他日必定又是一场大乱。先生如果不弃，不如来投吐蕃，只要我重归大论，必以国师之位相待。”
孔攸转头看向桑赤若，面露笑意，开口问道：“你也算是个聪明人，难道就没觉得刺杀皇帝、反贼掌权、叛军谋乱，这一切的一切，发生的似乎……有些太顺利了吗？”
桑赤若一愣，仔细回想最近发生的一切，突然身体猛地一颤，接着冷汗淋漓。
孔攸用手指敲着石桌，向桑赤若问道：“我有一个问题，一直想要问你。”
桑赤若看了过来。
孔攸：“你如果重回大论之位，甚至登上吐蕃赞普的宝座，接下来会如何做？”
听见这个问题，桑赤若一愣，下意识的回道：“自然是开疆辟土，建立不世的功业。”
孔攸：“但你早晚有一天会死，你是否有考虑过，在你死后，吐蕃国会怎样？”
桑赤若沉默片刻，回答道：“自有后人成行。”
孔攸摇头笑道：“人死之后，何必管它洪水滔天，原来你是这么想的……说到底，你的境界止步于此，也不过是个凡夫俗子，哪里有资格谈什么不世的功业？吐蕃国在你手中，顶多显赫三代，接着必定会没落下去。”
桑赤若听到这里，不顾伤口处的疼痛，喝问道：“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孔攸：“所谓枭雄，说到底，不过是逞凶好斗，比别人聪明了一些，再运气稍好一些罢了……我本以为你有些过人之处，原来也不过如此，实在是令人失望。”
桑赤若见孔攸说完，就想离开，连忙喊道：“等一等！”
孔攸停住脚步，冷声说道：“你还有什么遗言？”
桑赤若咬着牙，恨恨问道：“就算是死，我也不愿做个糊涂鬼，你杀我之前，我只想知道，自己究竟输在哪里？”
孔攸低头沉思了一会儿，随即说道：“今晚时辰还早，索性也是无事，那便告诉你吧。那群吐蕃刺客刚进长安城的时候，计划就已经被皇帝识破。圣上原本是想将他们一网打尽，是我劝阻之后又进言，抓住刺客简单，但找出他们背后的主谋，才是关键。”
“所以，利用这群刺客，设了一个局，造出皇帝被刺的假象，对外又宣布皇帝伤重，恐时日无多。果不其然，躲在暗处的那群宵小之辈，在得知皇帝无法理政的时候，立即跳出来想要趁机夺权。”
“接下来便简单多了……太极宫、大明宫、北苑等地，都已经埋伏了重兵，只等这些贼子今晚自投罗网。”
听到这里，桑赤若惊得浑身颤抖。
他费尽心思，惊心布置的杀局，在这名叫孔攸之人的眼中，宛如稚子玩闹一般可笑。
沉下心来，思考片刻的桑赤若，突然说道：“有一件事不对！”
孔攸：“何事不对？！”
桑赤若：“从刚开始的言语之中，你透露出一个秘密，你早就知道净住寺是吐蕃人的秘密据点，所以你才能在今晚找上门来。既然你早就知道净住寺的秘密，那么你也应当知晓，净住寺中来过的人和发生的事，自然也包括行刺唐国皇帝的主谋，究竟是谁。你为何不直接将这些告诉皇帝，反而装作不知，又大费周折，设了这样一个局，故意引叛军进攻皇城？！”
孔攸看向桑赤若的眼神中，第一次透露出赞赏的意味，他点头说道：“桑赤若，我终究还是小瞧了你的聪慧，能从蛛丝马迹之中，推论出这样的疑问，你无愧枭雄二字。”
桑赤若盯着孔攸，艰难的咽了口唾沫：“我猜测，你是故意向唐国皇帝隐瞒了一些事实……但这么做的目的，又是什么？是为了独揽大权，还是为了除去朝敌？”
孔攸微微笑道：“权力、名望、地位，对于孔某而言，如同过往云烟。至于我为何会如此行事，你永远也不可能会懂。”
桑赤若：“至少说个由头，也好让我死个明白。”
孔攸：“这么说吧，当今圣上乃是古往今来未曾有过的明君，他的心中有着开天辟地、重造乾坤的抱负，但是他却唯有一个弱点。”
桑赤若：“弱点？是什么？”
孔攸：“仁。”
桑赤若不解。
孔攸：“太平盛世，仁字当为明主之相，亦是褒言；但乱世在即，尤其是打算颠覆旧政、清理疴疾的时候，『仁』就会成为一位君主最大的弱点，甚至会引发致命的后果。”
说到这里，孔攸叹了口气：“有些事，陛下不会去做；有些人，陛下也不忍去动。在这种时候，总要有人去推一把，才不至于前功尽弃、满盘皆输。”
桑赤若听着云里雾里，完全不知所云。
孔攸见状，也不打算多话，只是摆了摆手，接着便离开了小院。
片刻之后，会龙亭外，寺院林中，传来无数弩箭破空之音，伴随着一声惨叫，一代吐蕃枭雄就此殒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