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十三日，周栖彤婉拒了同事们的外卖拼单邀请，去茶水间泡了杯热咖啡回到工位，期间疲惫的身影被部门主管瞧见，还得到了几句口头关怀。
“哦，呵呵，没事。”她熟练地露出职场笑容，不忘向上司展示自己的勤恳敬业，“我先干活了哈。”
主管点头的模样隐约透着股满意，周栖彤糊弄走这尊大佛，缩在工位里装模作样敲敲打打，精准地掐在死线前五分钟、对接公司已经下班了的时间将文件发送了过去。
这样即便客户要修改也是明天的事，至少她今晚能落个清闲。
周栖彤揉揉眼睛，打了个哈欠。
她累当然不全是被工作累的，优秀的职场老油条早已掌握了随时随地摸鱼的技术和诀窍，但要细究疲累的根源，三言两语倒也说不清，只能用她自己的调侃简单描述：什么是养二胎的苦？这就是了。
周栖彤是亲妈粉。
在罗凌那里是这样，在秦绝这里也是这样。
她爱得热烈无私且端水，多养了一个崽也没有厚此薄彼，于是在爱没少的情况下，付出的时间精力金钱自然就随之增多，这些天光是操心两人的数据就累得够呛。
日子向来过得又快又慢。一周前，秦绝“惊宸”杀青，离开《心影链接》剧组，让一众秦凌cp粉难过不舍，随后粉圈因为那件冲锋衣和秦绝在提问区的回答吵得昏天黑地，唯粉和唯粉撕，cp粉和唯粉撕，cp粉和cp粉撕，这边说吸血那边说提纯，这个要回踩那个要爬墙，总之路过一条狗都要被踹一脚，乱糟糟的尽是动荡。
再之后，金兰奖颁奖典礼，双担cp粉兼亲妈粉的周栖彤好不容易喘了口气，真心为秦绝获得的成就自豪开心，却不想秦绝冷不丁发文宣布闭关，张罗着应援集资的后援会也紧跟着爆雷，疑似卷款跑路。
无奈之下，周栖彤只得再次赛博奔波，一边蹲在名为“在家里做格格不入的事业批”的飞讯群里听深谙热度之道的太太们规划接下来的做数据路线，一边去找V博粉头River蝶“讨债”。
好在足以立案的六位数金额有着足够的威慑力，周栖彤又姿态强硬，她放话过后，只隔了一天River蝶就把支付点原封不动地打了回来，事情解决得非常迅速。
既然钱已讨回，周栖彤也懒得深挖River蝶的富婆人设究竟是真是假，这场闹剧究竟是不是她和亲友演戏唱双簧，见势不妙才缩头认怂。说到底，饭圈的瓜跟她周栖彤有什么关系？她只是个全自动打钱支持的亲妈粉，爱的是罗凌和秦绝两个乖崽。
然后一心爱崽的周栖彤就遭到了重锤。
《白昼之雨》的花絮还是太超过了。
承受能力强的卿卿尚且可以调侃一句“简直就是顶级虐粉”，可在周栖彤这样工作和生活动力全靠赛博养崽，无论如何我崽幸福快乐是第一位的妈妈粉眼里，这花絮根本就不是人看的。
罗凌在圈子里沉浮的这几年也吃过很多苦。
他在还没长开的年纪就被公司推到最前头当挡箭牌，他在练习室训练到背心拧出来的汗水能蓄满一个小水桶，他摔下过舞台，他在综艺上被飞快甩开的玩具打过脸划出过口子，他感冒吊瓶才打到一半就要硬撑着坐飞机赶通告，他在机场被私生追车追到险些出车祸……
桩桩件件，周栖彤记得非常清楚，越是清楚，心里越是坚定一定要全力支持罗凌，给他最好的。
可秦绝遭受的苦难和罗凌完全不是一个级别。
或者说，跟绝大部分娱乐圈的明星遭遇过的都不一样。
几乎是两个世界。
粉丝视角里的艺人经常在受苦，他们光鲜亮丽的背后藏着许多疼痛、伤疤，他们要面对大众的肆意点评和侮辱谩骂，他们被对家被前辈被公司被资本总之被一大堆人欺负，一言以蔽之惨得不行。
但再怎么苦，在一贯的认知或者说常识里，这些苦都是外来的。
是有“谁”对自己深爱的明星不好，故意坑他，害他，给他泼脏水，找罪受。
毕竟这世上谁会自己折腾自己？又不是吃饱了撑的。
可秦绝偏偏就成了例外。
一个周栖彤从未见过的例外。
《白昼之雨》花絮视频里的痛苦，是秦绝出于自身的挣扎，从而给自身制造出的痛苦。
这就让作为看客的粉丝一下子无所适从——她们已经习惯了在感到心疼的时候第一时间去找一个“欺辱或辜负了自家正主的犯罪者”，然后去骂，去宣泄，一面是爱怜一面是愤恨，两种激烈的情绪都找到了释放的出口。
然而在秦绝这里，受难者与犯罪者是同一个人。
粉丝无法归因，也找不到“罪魁祸首”，一时间不知道该心疼还是该愤怒，于是激荡的心情卡死了，堵住了，憋在心口变成一团喘不过气的乱麻。
周栖彤用倍速看完花絮之后就被这样的乱麻噎了整整一宿。
她感觉此时此刻的自己简直不能再像一个真正的母亲——儿子争气，坚持要搞事业，你还能拦着吗？就算想拦，又拦得住吗？
所以还能怎么办，只能拼尽全力地做他的后盾，爱他，支持他，让他毫无后顾之忧地、大胆地飞，而自己则在每一个夜里辗转反侧，难过得红了眼睛。
“我真的很想指责他为什么这么不爱惜自己，可是我又有什么立场说他的不是？他什么都没错，他拼了命地演戏那是他敬业，我要是再抱怨他，那我成什么人了？别说了，卿卿们，别说了，还是默默为他做点力所能及的事吧。”
这是数据群群主凌晨两点多钟在氛围更宽松的那个水群里发的一段话。
周栖彤深深觉得就是这么个道理。
自家的崽是那样的个性，当妈的就不要拘着他。他能凭借自己的努力和实力捧回一尊尊奖杯，那她们就应该为他高兴，主动帮他操持后方，照顾一些他平时不关注也确实不值得他浪费时间关注的小事。
如果这是现实，要周栖彤给哪个儿子做家务、收拾衣服、包一日三餐，只管让孩子无忧无虑地学习上进考到好学校，那她肯不肯干还真不一定。
可这是追星，追星的一切都可以被美化，聚光灯放大了粉丝们的“与有荣焉”，让她们每每看到自家正主每一张俊美的侧脸、每一个华贵的造型、每一尊耀眼的奖杯都深觉自己的付出没有白费，让她们发自内心地相信他站得那么高，活得那么好，里面都有自己的一份功劳。
这份成就感令人陶醉。
于是一个周栖彤跳出来回复，几十个几百个“周栖彤”也跳出来，一连串的加群申请涌进群管理列表，“在家里做格格不入的事业批”数据群的总人数一夜暴涨数倍，热烈得像一场献祭。
最后消息刷得太快，管理员不得不暂时设置禁言，又拉了一个管理层的议事小群，里面除了群主和群管理，还有一早就在群里的老资历群员兼圈内万事通【嘟嘟囔囔】、“销冠”【AAA椰心饼干】，以及被销冠拉进来的太太【璃雨滴答】和【轻尘晓艺】等等。
周栖彤并不在小群里，但不要紧，如今的决策群、数据一群、数据二群（宽松水群）已是万众一心，无需道德绑架般的“爱秦绝就来给他做数据”发言，也不必几次三番地提醒，只要发出指令，就有大量卿卿云集响应，真正做到上传下达、指哪打哪。
一张张科普长图在群文件和群聊窗口里流传。
一个个不同平台不同榜单的排名在逐步上升。
“为秦绝做点什么吧！”许许多多的人这样想着。
有的真心认为做这些有极大的用处；有的其实并不清楚，但觉得这么多卿卿都在做，至少不会有错。
还有的虽然对数据不以为然，却着实被《白昼之雨》花絮的后劲折磨着，颇为煎熬空虚，急需做一些“实事”让自己好受些，可受限于才华技能和经济实力，又无法通过描述感想、撰写影评、绘制图片、剪辑视频、购入代言等方式来表达支持，而做数据门槛极低，只需动动手指就能做出贡献，正好迎合了这群卿卿的需求，于是无缝成为了她们宣示爱的渠道。
“秦绝实在太好太好，好到如果不为他付出点什么，会让人感到歉疚。”
“一直以来都是我们被包容和宠爱着，真是太不应该了。”
“他可以不在乎，但我们不能不做！”
“对，这个杂志封面人气邀请榜他闭关接不接是他的事，但能不能让他多一个选择是我们的事！”
“现在不是窝在家里摆烂的时候了，冲！”
昂扬的斗志燃烧着，持续着，时间转到周栖彤开完临时会议，捧着新的一杯热咖啡匆匆返回工位的一刻。
她很忙，忙着做数据，做罗凌和秦绝两个人的数据，忙里偷闲喝的那口咖啡还被烫到了舌头，短暂的痛感和重复性劳动带来的枯燥一起被划分为“默默付出”的范畴，无形中多了几分母爱的光辉。
【咦，这个点是不是快开播了？】
【《心影》第八集不是八点才上线么】
【他要第七第八集连着看的呀】
【哦对，做数据做得头晕差点忘了】
【嗨呀直播不是还有录播吗，录播太长还有太太的精华剪辑cUt，物料什么时候不能看，数据重要！！让他一边玩去！！】
【笑死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我们真的很拼】
【就是，别耽误大家干正事，让他自己复盘去（狗头】
【拍戏把自己折腾成那样我还生着气呢，什么秦小狼，不认识，放置他！#傲娇扭头哼】
【不给他点颜色看看真以为我们卿卿没脾气是吧.jpg】
【笑死了啊啊啊，大家别太幽默，我都笑得忘了该换哪个号继续投票了】
【有一说一《心影链接》第七集真没啥看头，宸茸part少得可怜，秦老师还每次都要从头到尾完整看一遍，当观众当得比我敬业】
【确实，我觉得最多挂个背景音听听得了，做数据累了瞄一眼就行】
【是这样的，反正咱们自己家里的直播又不计入数据，直播间在线观看人数多还是少真不影响，还是分清主次】
【嗯嗯有道理。。。】
时间一分一秒向前流逝，不多时，“秦绝的家”如往常般弹出提醒，又过几秒，直播间亮起，熟悉的书房背景里坐着一个熟悉的秦绝。
像以前每一次直播那样，她没有急着开口，只是安静地眨着眼，等待弹幕一条条浮现。
只是今晚的氛围注定不比寻常。
“晚上好。”秦绝出声，顿了两秒才道，“我该笑吗？我可以笑吗？”
她得承认自己的确是带着些心虚上播的，《白昼之雨》的特典花絮她看了，那段片场犯病在镜头里看着确实骇人，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哪个精神病院的病患跑出来撒疯，被吓到很正常，不能怪卿卿们反应激烈。
只可惜老爷子在花絮收录上同样坚持，秦绝当初能用“不想为莫森拉票”的理由和他老人家达成一致，将有关《仆が死のうと思ったのは》的内容剪掉不提，却无法说服贺栩把她挣扎自虐的片段从花絮里摘出去，哪怕拉下脸来撒娇也没用，最终只好认了，苦哈哈地回家里为自己干出来的事负责。
弹幕在屏幕上飘过，瞧着比平日稀薄一些。
秦绝瞥了眼直播间的在线观看人数。
按平均数值来算的话，少了大约三分之一。
……闹脾气了吗。
秦绝微微吸了口气，罕见地有些失语，就像她刚才问的，她该笑吗？笑了会不会他们又要生气，觉得她嬉皮笑脸，认错反省的态度不端正，从来不把大家的关心听进去；可这是秦绝的直播间，画面只有她一张脸，她再全程挂着脸不苟言笑，气氛更会凝重得不能看，最后搞得所有人都不开心。
“我可以笑吗？”秦绝轻轻地又问了一遍。
【可恶，不许给我装可怜！！！#抓狂#抓狂#抓狂】
【啊啊啊啊啊搓搓揉揉抱抱，没事的没事的我们跟你闹呢orz你别当真】
【不想原谅你但是我算老几啊但是我还是不想原谅你哎呀好烦】
【不是弹幕到底有完没完啊，搞得好像是他的错一样，话题区都炸了快两天了还没够？？合着拍戏的时候难受过一遍这会儿还要被自己人鞭尸，我请问你们到底谁家粉丝？？#黄豆疑惑】
【唉，现在不给你台阶下是不是显得我很不懂事。。。（目移）】
【什么情况有人好像可怜巴巴在撒娇（战术后仰）别太会了你小子！我要坚持两秒再倒戈呃啊！！】
“……”秦绝还是笑了出来，笑的时候没出声，也皱着眉，乍看上去像得逞，滤镜之下是宠溺无奈，对微表情敏锐的人能捉到一丝转瞬即逝的苦味。
“这样吧，留一点时间给你们骂我。”她说，“多久比较合适，两分钟够吗。”
卿卿们回应不一，有哄的有说行的还有继续“我不听我不听”的，秦绝没再多言，唤醒手机开了个两分钟的倒计时，随后放到一边，和刚开播时一样静静地看弹幕，像个犯了错站在班主任办公室里挨训的学生，听之受之。
很快，倒计时结束的提示音响起，秦绝按掉手机，又笑了一下。
“可以了么？要不要再延长一会儿。”她问。
秦绝知道卿卿们生气的点在哪，“演员不演戏可不就是在演我”早在长评里就吐槽过自己的轴脾气，这次花絮掀起的风浪无非也是一、画面看着确实惨，不忍直视；二、秦绝自己描述得太轻，“知情不报”，嘴里说的跟实际上的不是一个程度。
但这种事没法调和，它归根结底是大家对事物的认知不同，就像有的人恐高，有的人不恐，有的人对血腥场面接受良好还觉得很刺激，而有的人怕得不行看不了一点。
很多卿卿们认为的痛苦、受罪，在秦绝这里的确就是没什么大不了的。
她不想骗人，也不想因为这点小事就去“装得像个正常人”。
就像《白昼之雨》花絮里的脑袋磕墙，要是让秦绝说，她会说当时最危险最难熬的是体内那股控制不住的想伤人的欲望，头撞墙反而是还算有效的以暴制暴，撞击的疼痛在帮助她维持最后的一点理智。
可卿卿们不是她，无法切身体会到她被嗜虐欲支配的煎熬，只能看到表面状似癫狂的砸墙，觉得好痛好难受，跟采访里轻描淡写的叙述完全不一样。
秦绝稍微有点累。
事态的两方，谁都没有做错，但谁都受伤的世界达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