棘原城中，长史司马欣遇见了一桩怪事。
自从王离兵败，他随同章邯一起退守城内拒不出战，没想到他帐前的一名亲兵却给他递来了一封信。
这封信的主人是子婴。
这封信其实并非是给司马欣的，而是要给章邯看的。
司马欣一边让人带着这名军士拿着信件去见章邯，他一面亲自带人搜查了这名亲兵的住处。
毕竟这件事太费解了，子婴什么时候在他的身边安插了这么一个人？
看样子子婴只是想通过自己的手来把信件送到章邯手中而已。在今年之前，司马欣几乎从来没关注过子婴。而最近几个月，也是因为子婴和赵高有意无意的走的很近了，所以司马欣才将目光放到子婴身上。
子婴虽然是始皇嬴政的侄子，可因为他的父亲成蟜当年叛变了，因此子婴在咸阳城中可以说是受到了不少冷眼。
按理说有了这样的身世背景，就注定了子婴是不可能受到重用的。事实也的确如此，子婴在咸阳城的存在感可以说是非常低。
这样的一个落魄宗室子弟，会是出于什么原因要给此时才经历过一场败仗的章邯写信呢？
司马欣实在想不通缘由，因此只能持着怀疑的态度，在他的亲兵住处仔细搜索了一番。
果然，就在那名亲兵的榻上，司马欣找到了另外一封信。
和之前给章邯拿去的那封信一模一样，这封信也是要给章邯的。
这是怎么回事？难道是子婴将相同的信写了两遍？应该没这个可能。
十有八九是，这两封信其实并非一样的，而是那名亲兵有选择的送去了一封信给章邯。
想到这里，司马欣立刻拿着手中的信件跑到了章邯在棘原城暂时的落脚处。
而章邯应该已经看完那封信了，此时的表情相当凝重，甚至可以说是有些痛苦。
“这信上写了什么？”司马欣关切的问道。
司马欣原本是被派来监军的，可经过这么长时间的共事，司马欣已经被章邯的军事才能折服了。
章邯也没有解释，而是直接把打开的信件递给了司马欣。
‘巨鹿之战后，咸阳城内人心惶惶，朝野震动，人人自危。王离与将军合兵围攻巨鹿，实际上是由将军你来统一调度的，章将军必须得为巨鹿之战的失利负责。
赵高为人心胸狭隘，他为了平息满朝文武的怒火，必然会对将军下手的。
子婴深知将军为大秦四处征战，劳苦功高，然胜负乃兵家常事，岂能以一场战事的失利就抹杀掉将军的所有功绩？
赵高扰乱朝纲已久，为天下计，为大秦计，为将军计，子婴愿邀将军回军咸阳，共同诛杀乱臣赵高，整肃朝局。整饬兵力之后，子婴全力支持将军再次出征平叛，恢复我大秦往日荣光，建立不世之功勋。’
信上的内容倒也简单，司马欣很快就看完了。
信上所说的也都是事实，以赵高的行事风格，是不可能饶恕在巨鹿城外葬送了数十万边防军的章邯的。
“你觉得我应该回兵咸阳，与那子婴一起诛杀赵高吗？”章邯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一般，他偏过头问道：
“对了司马欣，你了解子婴公子吗？我以前只是约莫知道有这样一个人，可从来没有和他打过交道。”
在章邯的注视下，司马欣表情凝重的点头。
“将军，如果是一年前的子婴，我会建议你回咸阳去，与子婴里应外合，诛杀赵高。可今时不同往日，我也不知道该如何抉择。”
“怎么，难道子婴公子这一年发生了什么变化吗？”
自从陈胜吴广在大泽乡起义以来，章邯就基本上没怎么回过咸阳了。而在咸阳城中，章邯最关心的自然是赵高的一举一动，至于子婴？章邯是既无心也无力去了解。
“在之前的几十年中，或许根本就没有人把子婴放在眼里，可现在的咸阳城中，子婴是绝对不能小觑的存在。因为如今子婴是赵高的人了，甚至可以说是赵高最信任的人。就连赵成以及阎乐，都不及子婴更受赵高的器重。”
“到底是怎么回事？子婴是真的与赵高走到一起了，还是另有图谋？”章邯这才意识到咸阳城的局势比他想象中的要更加复杂。
章邯一直都把心力放在战事上，对于咸阳城的事他向来都是通过司马欣来了解的。
现在子婴的这封信已经摆在了他的面前，然而子婴的立场却非常耐人寻味。
子婴到底是与赵高为伍？还是与赵高为敌？
在这两种截然不同的立场之下，这封信所代表的意思也完全不同。
若子婴只是在咸阳城中与赵高虚与委蛇，那么章邯真的按照子婴的意思回咸阳了，权倾朝野的赵高就将迎来他的末路。若子婴是真心实意的为赵高效力，那么这封信的意图就是想要将章邯骗到咸阳城中杀掉。
由于巨鹿之战的失利已经过去了数月，章邯一直固守棘原不出，眼下根本就没有要回咸阳的意思。赵高若贸然传来问责的旨意，已经是惊弓之鸟的章邯更不可能会冒险回到咸阳城。
其实往深了想想，如果咸阳城真的有了要处置章邯，并且更换掉大军将领的意思，似乎只能将章邯骗回去了。
那么这封信到底是不是要将章邯骗回咸阳城呢？
司马欣沉声说道：“如果说子婴是假意追随赵高，实际上是另有所图的。将军觉得子婴图的会是什么呢？图这个已经是千疮百孔的大秦帝国吗？说句实话，你我心里都清楚，自从巨鹿之战失利后，大秦的处境已经何其艰难了。刘邦的大军已经杀至函谷关外，而我们连项羽的联军都无法战胜。在我看来，想要让将军带兵回咸阳应该就是赵高的意思。以将军手中的兵力，挡下刘邦其实不难。而用将军的性命来安抚住满朝文武对巨鹿之战的不满，咸阳城的危机就会缓解，我想这才是赵高与子婴真正想做的。
赵高是什么人？蒙氏兄弟、李斯，冯去疾冯劫全都死在了赵高手中，你觉得区区一个子婴真的能够算计到赵高吗？这封信说起来是子婴写的，我估计实际上应该是赵高的意思。”
听到司马欣的一通分析，章邯默默的点头。相比之下，他当然不比司马欣更了解咸阳城的近况。而且其实司马欣说的也很有道理。
“可如果是这样，那你我又该如何自处呢？眼下棘原城虽然可以守住，而且根据线报，近几日项羽明显有些着急了，看来是粮草方面出了问题，估计不日就会退去的。因为忌惮赵高，我们固然可以不回咸阳。可这样也就失去了咸阳城的支持。等到项羽下次卷土重来的时候，我们估计就挡不住了。我们这二十万大军就如同无根之水，最终也只有灭亡一途。司马欣，其实我心里还是想去咸阳城试试的，万一子婴是真心邀我回去诛杀赵高的，只要赵高一死，大秦的内忧解除，我有把握能够在得到朝廷的支持下战胜项羽。毕竟项羽再勇猛，天下百姓已经无力再支持他继续长久作战了。”
回咸阳与子婴里应外合诛杀赵高应该是章邯唯一的生路了，而且这也是大秦唯一的生路，所以虽然司马欣认为这很有可能只是个陷阱，章邯还是想要去试一试。
司马欣不再劝说，而是掏出了另外一封信来。
“如果将军执意要回咸阳，我拦不住，也不能拦。这封信是我从那个士兵住处搜出来的，也是子婴所书，不过却并没有把这封信呈上来。将军看完这封信之后再下决断吧。”
装着简牍的布囊被封的严严实实，司马欣还并未看过。
“怎么还有一封信？”章邯心中纳闷不解的将信接了过来。
片刻之后，章邯浑身失力的坐下，双目无神。
司马欣被章邯的样子吓了一大跳，这信中究竟写着什么？竟然会让赫赫有名的章邯都吓成这幅样子？
司马欣试探着将简牍重新拿了过来，而依旧在走神的章邯并未阻止。
‘将军在巨鹿之战的大胜令子婴万分佩服，咸阳城无不称赞将军的功德。然将军须知，赵高此人度量狭小，他岂能容得下手中握有兵权又战无不胜的章将军？
赵高祸乱我大秦已久，望将军得胜之后借口回咸阳面见陛下，找寻机会你我二人共同诛杀乱臣赵高。子婴敬上！’
这封信上的内容同样简单，可是信上的内容却让司马欣一时无法搞清楚状况。
“这是什么意思？子婴这封信竟是在祝贺巨鹿之战我军大胜？”司马欣心头忽然有一种诡异莫名的感觉，巨鹿之战败的那么彻底，信上所书的内容自然会让人心神恍惚。
章邯冷笑一声说道：
“事情已经很明显了，这两封信应该是同时送来的，而且早就写好了。只等巨鹿之战分出胜负，就会有对应的书信送到我的手上。我们败了，所以那个人送来的就是之前的第一封信。若我军胜了，那么首先送到我手中的应该就是这一封信了。”
“可这是为何？子婴这么做是有什么深意吗？”这第二封信的出现让司马欣觉得非常古怪。
“还能有什么深意？若是只有一封信，我倒还可以相信子婴是为了大秦着想，所以才要邀我回咸阳诛杀赵高。可现在却有两封信，而且这两封信是针对两种完全不同的战果的，信件的目的却是一致，那就是要我回咸阳。
看来巨鹿之战不论是胜是败，我章邯都是非死不可了，他们是要把我骗回咸阳杀掉。”
子婴早在巨鹿围城的时候，就暗中给章邯写了这两封信，由于这件事要避开赵高，所以子婴只能提前做好准备。等到分出胜负的话就来不及了。
而子婴在军中却根本没有亲信，费了好大功夫才在司马欣身边安插了一个人进来，这两封信自然也被此人带来了军中。
根据巨鹿之战的结果，把对应的信件挑选一个合适的机会呈给章邯，借章邯之力除掉赵高，接着固守大秦都城咸阳，他再亲自去找故交好友赵佗求援，那么大秦的危机便可以彻底解除。
不过子婴到底还是有些大意了，司马欣时常往来于咸阳与章邯军营之间，所以司马欣自然知道咸阳城已经完全被赵高掌控住了。不管是咸阳城传出的任何风声，本就谨小慎微的章邯天然会多思虑几分。
而现在司马欣又搜出了另外一封本不应该再出现的信件，那么这信件的说服力其实已经荡然无存了。
就算没有这两封信的存在，章邯在吃了一场大败仗之后，根本就不敢轻易回咸阳去。
他可不信一个碌碌无为不显山不漏水的宗室公子能够有这么深的城府，能够在赵高的眼皮子底下完成这一切布局，甚至在巨鹿大战之前就针对两种截然相反的结果做出适当的安排。
换句话说，若这一切真的都是子婴的安排，赵高真的被子婴给哄骗过去了，那在子婴的前二三十年人生中，怎么可能一事无成？
所以章邯认定，咸阳城此时肯定已经是天罗地网，就等着他回去送死了。
“司马欣，去把那个送信人杀掉，我们就权当没有看到这两封信吧。”
章邯的语气坚决，司马欣只能领命前去。
可现在进退不得…
就在章邯独自思虑着以后该何去何从之时，一名军士仓皇进来禀报：
“将军，有一人送来信件。”
“又有一封信？”章邯下意识的说道：“还是子婴送来的？”
这还真是巧了，今天已经收到三封信了。
不过这第三封信应该不是子婴送来的，因为这个送信人是被秦军从城墙脚下用绳索吊上来的。如今秦军与楚军在棘原对峙，秦军坚守不出，这人十有八九是从楚军大营过来的。
“项羽派你来的？信呢？”章邯面无表情的看着站前他面前的这个有些狼狈却并未穿戎装的男子。
“章邯将军误会了，并非是项羽派我来的。”
“不是项羽？若不是楚军，又如何能穿过楚军大营？死到临头还不肯说实话，拉出去斩了。”
“将军且慢。”两军交战不斩来使，这人没想到章邯竟如此不讲武德，他也不敢再多嘴，连忙说道：
“我家主人知道将军此时的处境万分艰难，所以他特意让我来呈上书信，为将军指一条明路。”
章邯将信将疑的拿过信件，他好奇的询问：“你家主人是何人？”
“范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