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璎搬了一张椅子，优雅端正地坐在他的对面，像是平常研究课题一样敏锐敏感的眼神盯着他此刻能用表情、肢体表达出来的所有细节。
“那天晚上，在你转身离开的时候，你父亲差点犯了心脏病。”
“...”
“也是因为这件事，我担心他晚上有事，一个人应付不来，犹豫再三才打了你的电话。”
傅璎凝视着自己的儿子，看见他在听到这句话时，眼皮底下的眼球敏感一动。她微微松了口气，这小子还算有些良心，不至于听见自己的父亲犯病还能淡定的不管不顾。
“对，是她接的电话。听到我的声音的时候，也不知道是吓着了，还是觉得尴尬，一句话也不敢说。可在知道我让你回家时，她说你发烧了。”
吊瓶里的药水有安神的药性，温瀚辰的体力还没恢复，慢慢闭上眼听着傅璎轻轻的讲述，脑海里想象着他的那个小姑娘接到电话时的种种反应。
他有些后悔了，没早点带她到父母面前说清楚他想现在、未来想要的一切，他想替他们之间的路铺的再严实、长远一些，却让她一个人在断崖残壁前忧心驻足。
“有一点，我不得不说，她能在自己右手不便的情况下，替你一遍遍物理降温，还在我们赶到前将你穿戴好衣物鞋袜，为我们送你来医院节省了时间，我和你父亲确实该感谢的。”
“妈。你说什么？”
他混沌的脑子瞬间清醒，猛地睁开眼看着傅璎。嗓音被迫提亮，引发了一阵干咳。
什么叫做在右手不便情况下给他物理降温？
她是怎么做的？
温瀚辰完全不敢想象。
他忽而抬眼，道：“妈，请把我的手机还给我。”
“你需要休息。”
“请您还给我！”态度坚决。
傅璎沉声，劝导：“小辰，不要再任性了。”
母子俩默声对视几秒，温瀚辰直接抬手按响呼叫铃，不一会儿之前离开的那个小护士又急匆匆的跑回病房。进门就瞧见病人并无大恙，只是情绪上不大平稳。
她看了眼病床边坐着的中年女子，迅速看回床上即使冷眼冷面也不挡一丝阳光帅气的少年。
“哪儿不舒服？”
“我要出院。”
“啊？”小护士懵了，看向坐不更色的傅璎，又同温瀚辰解释：“你现在病情刚刚好转了些，还没达到出院标准。”
她看着这接连发烧两天的男生，身子还虚弱的很，态度却异常坚定，忽让她想起那晚上托着右手在病房外守候了一夜的女孩子。她有预感，这男生着急想出院，和那个女孩有些关联。
只见傅璎从座位上缓缓站起，先和小护士微点了下头，道：“不好意思，耽误你工作。我来同他解释吧。”
小护士点点头，在病床上温瀚辰一直追随的眼神中关上了病房门。门一合上，她轻轻呼出一口气，这里头的氛围还真是头一回碰见。
“非得这样？”
傅璎看向目光还锁定在病房门处的儿子，没等到他的回应，她回身到包里取了样东西，走回。
伸手递上。
她看见温瀚辰的目光随之转了过来，眼部的细微动作说明了他内心对手机的渴望。
“小辰，你要记得。你的父母从来不是你的对立面。”
她腰板挺直，端正的走出病房，顺手带上了门。
房门轻扣的清脆声，温瀚辰握手机的手同时一紧，他尽量忽视内心受母亲最后一句话的影响，拨打乔翘的电话。
手机嘟嘟嘟了一遍，无人接听。
接连三四个电话过去，终于那头有了回应。
“喂。”
温瀚辰心口涌动，回：“是我。”
“你好些了吗？”
没有想象中乔翘扭捏变扭的声音，她在听见自己的声音，反而有点小兴奋。突然间，温瀚辰的心稍许放下了点。
“好多了。”
乔翘松了口气，回：“那就好。”
一时间，两人之间似乎有了一条长长的鸿沟，没了继续交流的话题。温瀚辰干咳了两下，他不舍挂断电话，头微仰靠在枕头上，目光直射头顶白花花的天花板。
“刚在干嘛？这么久才接电话。”
“德语听力期末考刚结束，从老师那取回手机就看见你好几通的未接来电。”
“还有几门？”
“3门。但接下来两天，我们系的考试暂缓，要等下周一开始。”
温瀚辰顿了一小会儿，“你不来见我？”
在说出这句话时，他才意识到自己紧张的握紧了扎着针的手，拳头握紧促使血管里的血开始往针管里倒流。
一松开手，他就听见乔翘在电话那头笑了两声，嘴角刚缓和勾起。
“那个...有一门我实在没什么底气。这几天想在学校好好复习。”
“哦。”
“你在医院乖乖听话，把身体养好，知道吗？”
“嗯。”
两人又是一顿沉默。即在温瀚辰觉得这个姑娘想寻着什么理由结束这通电话时，他又听见电话里头乔翘轻柔沉静的声音。
“温瀚辰。”
“嗯？”
“我那晚看见你的爸爸妈妈了。”
“...”
“我能看出，他们很爱你。”
“那你呢？什么意思？”
他吞咽了口水，刻意不让自己的思维开始活跃。
“我...”
他莫名紧张，拽了把力气掀开被子，又准备对那个扎针的针头下手。
“你在寝室等我，我来找你。”
乔翘提声，“你干什么！”
“我就知道你这个小脑袋瓜子这几天一个人在胡想。”
“我没有。”
“那你怎么不来医院？”
“我...”那头失语。
“等着，我来见你。”
乔翘大声驳斥，“不行！温瀚辰，你别闹了。”
“乔翘，我给你一小时时间。要么你来医院找我，要么我去学校找你，今天我怎么着也得见到你！”
他话音刚落，霸道坚决的掐断了通话。
这一个小时，还真是难熬。
倒是没一会儿，傅璎似乎料准了他们的通话时间，重新返回病房。温瀚辰半坐着仰靠针头歇息，听见有人走进，睁眼看见傅璎手里提一大袋水果。
傅璎睨了他一眼，率先解释：“这是你杨叔叔送来的。”
温瀚辰下意识松了口气，他装作淡定的移开自己刚才稍有些警惕的目光。见傅璎掏出一个红红的大苹果，走到卫生间洗净后出来。
从小到大，他最喜欢看母亲在家里给每一个人削苹果，总感觉这时候的她才是一个普通人家也会有的画面。而且，她一年365天和父亲几乎在外忙于工作，只有这几天的功夫可以安稳在家。
一个削了皮的苹果递了过来，温瀚辰看了两眼，接过。
傅璎满意的目光一扫，在收拾落在垃圾桶外沿的苹果皮。
“是傅琛和晓芸知道你发烧住院的事，用他们各自的零花钱拜托你杨叔叔买些水果送过来的。”
温瀚辰没啥胃口，可这么一听，他张口咬下一块果肉，在嘴巴里慢慢咀嚼回味。只不过，他的味觉还没恢复，这果肉吃在嘴里如同嚼蜡。
一口紧接一口，没一小会儿，一个比拳头还大的苹果已然下肚。
傅璎倒是很满意温瀚辰乖乖吃进东西的样子，她抽了纸巾递过去，又取回苹果核扔到垃圾桶里。然后，又返回卫生间清洁自己的手。
等她回来，两人谁也不开口聊天，傅璎拿出工作材料坐在靠窗的单人沙发，温瀚辰又起了困意重新闭上眼睛。期间，他隐约感觉到有护士进来，替他拔走吊瓶针头，还和傅璎低声交代了几句
门“叩叩”两声。
温瀚辰瞬间从迷糊的睡梦中转醒，休养了半个小时，他的精力又比刚刚增强了不少。
他期待的坐直了些身子，正好碰上走去开门迎接的傅璎的眼神。温瀚辰也不掩饰逃避，冲着自己的母亲弯唇笑笑。
门开了。
傅璎忽而热情，在礼貌的邀请来客进屋。
隔着墙角的阻挡，温瀚辰原本期待的心瞬间浇灭的冰冷，他悻悻地重新倒回靠枕，闭上眼睛不想理会不知是温部还是傅教授身边听闻这事特意来看望的客人。
“蓝烟，你来之前怎么不提前和我说一声呢。还带了那么多东西，真是的。”
不重不轻的客套话，温瀚辰瞬间睁开了眼睛，两眼对着天花板瞪得老大。
蓝烟。
宋建国的夫人。
可即在来人转过进门前的小过道时，温瀚辰利索闭上了双眼。领人进到屋内的傅璎，头一个看见温瀚辰闭眼沉睡的样子，她忍着心里的一股闷气，转过脸，笑脸面向来人。
“这孩子烧了两天两夜，今天上午才醒来一次，吃了点东西又睡着了。”
蓝烟拧眉看向温瀚辰，道：“怎么会这么厉害？那晚看他，身体还是好好的。”
傅璎笑笑，“从小就不好好随季节穿对衣服，顺带那天也淋到了点雨。”
“医生怎么说？这成天睡着也不是个事啊。”
“烧退了，就是好事。”
“是啊。但也不能掉以轻心。”
蓝烟拍拍傅璎的手背，忽转头对着一直跟在她们身后不声不响的女生。那晚在傅家用餐回家，路上她问宋建国晚上对傅家人说的话是不是过于尖锐了些，宋建国沉思着说从那个事情开始，他们今后的一切都是为可怜的女儿打好铺路，那是傅家欠他们的，也该还了。
可没想到，就是那天晚上大半夜，他们的女儿回家了。
她深深看了眼宋冉此时沉默不语的模样。
“冉冉，你在这照顾一下。我陪你傅阿姨去医生那具体问问情况。”
“...”
蓝烟睨见女儿低垂着头不声不响的模样，她的脸色开始有点不大好看，还想说话再提点这傻丫头几句。一旁的傅璎见状，揽着她的胳膊，先一步带她离了病房。
一瞬间，病房内的两人，换了其中一个。寂静的病房内，只能听见医疗机械发出“嘀嘀”的冰冷声音。
“还是装睡吗？”
过了一小会儿，她见床上的人眼皮一动，牙关渐渐咬紧，睁开了双眼。只不过，他没看向自己，而是选择望着头顶的天花板。
他还如当年那样，少年清爽阳光，面容比初高中时长开了些，更是帅气。“阿辰。”
这一声，硬生生的将温瀚辰这些年一直封印的回忆唤回。
阿辰，我该怎么办？我们该怎么办？
阿辰，我走了后，我们都别联系了。
阿辰，再过几年，我会说服我爸妈的。
阿辰，对不起。我想回家了。
。。。
温瀚辰忍着一股冲劲，忽而间他忆起宋冉回国前的那通电话，松开了双手的蛮劲。
“我不是故意要来找你的。是我妈...骗我说陪她去我姥姥住院了，等我到门口看见傅阿姨，才意识到自己被骗了。”
她看见温瀚辰的目光终于有了回应，慢慢移到了她的面容，而两人隔着病床的距离相望。
宋冉暗想，原来这些年他们都在改变啊。温瀚辰看她的目光再也不是曾经温柔的相随。
那天晚上，她甩开一直奉命劝说她回家的沈风，一人走在熟悉而又陌生的北城街头，回到他们高中学校的外头。
她静静坐在学校大门对面人行道边的石头墩子上，看着放晚自修的男女学生带着疲倦的面容，可各个都是高高兴兴的走出校门。而在这时，她接到了温瀚辰的电话。
他说。宋冉，你有勇气回国，事先就是有过准备的。既然事情是逃避不了的，再逃避下去，只是显示自己的懦弱。你爸妈很想你，回家吧。
她挂了电话，拍了拍屁股上的灰尘，也像个刚放晚自修回家的学生带着笑意返回家中。
温瀚辰冷静的看着站至床尾，背靠着墙壁的宋冉。
她还如小时候一样，站着站着就会往墙壁、桌子这些靠去。即使后来蓝烟阿姨送她去学舞蹈，可她只要离墙边近，还是会不由自主。每回都是等衣服后背沾了一大片的白色粉末，要人提醒才知道。
他从回忆里强行把自己拉出来，听宋冉弯唇轻笑。
“我还以为，你让我不要逃避问题。自己反而要这样继续下去。”